第二章 边行医边卖素斋
十一年后
“卖四喜青素蒸饺,好吃的素蒸饺,还有素包子,三文一个,买五个多送一个,快来买呀!数量不多,卖完了就没了,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个店,我们师徒路过这村子只卖这一回凑路费,错过了可是你们没口福。”
村子口有棵枝叶繁盛的老榆树,树荫大得⾜以遮住一间屋,在老榆树底下有个刚搭起不久的简陋棚子,三面是由油布遮盖,只留一面充做通道,方便人进出。
棚子外摆了一张刷⽩的方形折叠竹桌,上头放着一笼笼蒸得正在冒烟的蒸饺和素包子,香味四溢。
而棚子里也摆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青竹椅,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多了两张竹椅,可供两人面对面相看。
这是一对云游四方的师徒,师⽗懂医,为人看诊,徒儿擅食,专做素斋,师徒二人靠着行医、卖斋菜维生,一座城换过一座城,偶尔停下来逗留三、五个月后又继续走向下一座县城,从没听过她们喊累,似乎乐在其中。
“大人,你闻到了没?”
下一刻,一柄扇柄往个头小的小厮脑门一敲。“你刚喊我什么?”
“大…”小七连忙机灵的改口。“公子,咱们出了梧桐县又走了老半天的路,你累不累,要不要找个茶⽔棚子歇会儿,喝口茶止止渴,顺便喂一下肚子里的饥虫。”
“饿了?”这小地方怕是没像样的歇脚棚子。
“饿翻了,公子,肚子都在闹饥荒了,再不丢两菜叶子下去喂一下,饥虫就要从肚⽪里钻出来了。”他一饿就手软脚软,浑⾝没力气。
“夸大其实,你最好在肚子里养虫。”站在马车旁的男子约三十开外,长得很壮实,肤⾊黝黑,背上背了把斩马刀。
他是一名侍卫,体型和他一样⾼壮的还有六名,共七人。
“陈起大叔,我小七不像你膀大耝,光喝露⽔就能了,小七得多吃些才追得上你的耝胳臂,你可别笑话小七没出息。”人是铁,饭是钢,吃⾜喝了才有气力⼲活。
“就你这小子滑溜,光生了个狗鼻子,那么老远的味道你也闻得到,果然是个吃货。”一说到吃就两眼发亮。
“嘿嘿,我是小老百姓嘛!老百姓就是图个温,公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小七仰着脸,一副等着主子褒奖的模样。
有点走神的公子回过头,面⾊清冷的点头。“百姓好就是皇上好,为皇上做事不能有丝毫马虎,唯心唯德。”
这一路行来,地方上还算清平,至少宵小不多,未闻重大案件,百姓安居乐业。
“公子,你这算是微服出巡,不要太严肃了,要有笑脸,不然人家一看就晓得你是当官的。”公子太老气横秋了,好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看人的眼神像在审视这个人是不是好人,若有不妥便严加审查,勿枉勿纵。
十七、八岁的小七有张讨喜的笑脸,人长得人模人样,就是一双⾖子眼小了点,人未笑先有三分喜感,一见人便露出八颗⽩牙,让人见了就想打赏他,给他几颗糖尝尝。
和他⾝前的主子则是完全的对比。
出⾝富贵的莫沧安二十有二,是勋贵人家的嫡次子,⾝分尊贵却求极淡,常被他祖⽗取笑为比老人还像老人,给人感觉清清淡淡,真像一口波澜不生的百年古井,⽔至清澈,不生涟漪,也像座安安静静立于山巅的古寺。
他唯一可论的大概是⽪相吧!文人的温儒气度,⽟泉映月般的脫俗风姿,⾝形修直如竹,立时卓尔秀逸,澄澈的眼眸有着深蓝海域的奥秘,可⾊竟然比女子丽。
更别提那⽩⽟一般的肌肤,简直美得无懈可击,眼波流转风华骤起,宛如那神仙般的人儿浴沐在银辉之下。
只可惜脸上的表情太冷硬了,活像一块拒人接近的铁板,不容别人窥伺他的心,自己也不走进他人的心里,立独于天地之间。
“既然公子要察访民情,总得吃饭对吧!人没力气,看什么都是一片雾蒙蒙,公子,咱们去讨些吃的吧!”小七很狗腿的谄媚着,两只狗爪摸着肚子哀求。
看了明媚风光,眉头轻轻一扬的莫沧安视线落在村口处的小凉棚,简简单单的棚子围着不少村人,指手画脚的似在买卖。“那边在⼲什么,过去瞧瞧。”
“是的,公子。”
像是路过的商人,一行有管家、随从、侍卫、小厮,两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七、八匹⾼大骏马,一群人浩浩的靠近,与百姓截然不同的凛然正气让人不自觉让路。
“卖什么?”
“卖素饺子和素包子,剩最后三笼,卖完了就收摊了。”头也不抬的季薇薇忙着包素包子、篮装饺子,收钱,找钱,无暇分心抬头一睨眼前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哥。
“怎么卖?”看到她用手捉素包子,四方纸一包递出手,莫沧安深幽的瞳心缩了缩。
除了亲近的人,少人知晓他小有洁癖,不太能忍受别人碰过的东西,尤其是食物。
“三文钱一个素包子,买五个送一个,四喜青素蒸饺当然是四喜一赏,十文钱,买十送二,里头的汤汁鲜浓,放⼊口中一咬,齿生香,満是浓郁。”她下了本钱去做,一点也不含糊,料⾜实在。
一笼十二件计,馄饨⽪和面粉和匀,冲⼊适量的滚⽔匀,用布盖住碗口蒸一盏茶,再匀,成碗口大的薄片。
现采的香菇、木耳、萝卜丝、土⾖丝全剁碎了,用盐、糖、酱油、油等调料煨一刻使其⼊味,青⾖煮研成泥。
将半份馅料放在面⽪上,捏成四角方方,面上做成四个小方洞再填⼊青⾖泥、香菇、萝卜泥、土⾖泥,⼊蒸笼蒸。
由于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们向一户民家借了灶台,洗洗切切备料到出笼约去了半⽇光景,趁热气尚未消退前赶紧摆摊叫卖,一卖完了素斋的季薇薇,便在替人看诊的静慈师太⾝边搭个手,帮着写写药方,向村民解说熬煮法和药。
十一年师徒俩就是这么过的,一个替人看病不收费,只收随喜,不定诊金⾼低随人意愿,十两也好,一把自家种的菜也罢;另一个则沿途摘些野菜,收贫苦人家代诊金的菜,有什么就做什么,卖起她手艺越来越精湛的素菜。
这样的生活对季薇薇而言再好不过,本是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她本就不是这年代的人,太过拘束的⽇子反而困住她,前一世她早就有到处旅行的打算,只是碍于职业不好请假,留职停薪放长假她又不甘心。
不过由于她格直慡,为人真诚无欺,因此游广阔,虽然不到过命情,但喊起打耗子人人动得,卷起袖子吆喝着,齐下。
“全包了。”素包子的香气得小七口⽔直淌,怕被人给抢光了,未经主子的允许,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其他人见状便走开了。
“小七。”莫沧安冷然的低喝。
“公子,小的饿了。”他两眼眨巴眨巴的好不可怜,好似饿了几天的小土狗,摇尾又吐⾆的乞求主人给口吃食。
看了那张巴结脸,再瞧瞧随行的人也一脸疲⾊,他勉为其难的点头。“好吧!别贪嘴,看起来不太⼲净,小…”
“小心闹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莫沧安耳边就扬起冷飕飕的清脆女声,像是挂上冰凌子,冻得听的人一凛。
“不、太、⼲、净!”她是倒了洗脚⽔,还是用了臭沟⽔面⽪了,哪里不⼲不净?
“我不是说你不⼲净,姑娘你…”也太易怒了。
季薇薇一只沾了油花的葱⽩纤指指向他的鼻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姑娘了,⿇烦睁大你那芝⿇绿⾖眼,瞧瞧我这一⾝灰扑扑⾐袍,再把你的敬意端出来给我道个歉。”
见她一⾝出家人的穿着,⽟面素净未施脂粉,如丝乌发仅以一乌木簪固定,顿时明悟地一颔首。“恕我眼拙,小师⽗,是我言语唐突了,没多做思量。”
她仍有不満,但略能接受他的道歉。“能够请教一下不太⼲净是什么意思吗?你是怕我掺了死猪⾁或是拿了山耗子当佐料,给你吃了肚破肠烂,脑子里生出一条条⽩蛆。”
即使跟在一心向佛的静慈师太⾝边,季薇薇还是改不了以前当女警的冲动格,尤其在师⽗的纵容下,她那辣妹子的子有增无减,少了出家人的慈悲为怀,与人和善。
不过她平时也是很能装的,只要不踩到她的痛脚,她温驯得像只懒洋洋躺在草地上晒太的猫,温顺的任人摸猫肚⽪,甚至讨好的蹭着顺⽑的手喵上两声,人猫谐和。
可是猫是有爪子的,一旦惹⽑了它,翻脸跟翻书一样,在人想都想不到之际捉了人満脸爪痕。
“你卖的不是素包子、素蒸饺吗?怎会有荤食?”见她说话有趣的,莫沧安忍不住逗她。
季薇薇顿生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因多年茹素让她忍下暴戾之气。“就是没有才要问问公子你,小尼姑卖个素包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把脏⽔往我⾝上泼,诬蔑我手脚不⼲净?”
⼊口的吃食她一向很注重,不洁、不新鲜她宁可不做,少赚一点银子她和师⽗也不会饿死,毕竟处处有庵堂可挂单。
“这是我个人习,与小师⽗无关。”他只是不能忍受事物的表面上有一丝丝不够洁净。
“公子行商?”她看向他⾝后的一票人,不以为然的多瞟两眼,⾝为前女警的敏锐仍在,已经看出这些人不简单。
“是。”他毫不犹豫的点头,眼眸深处略闪了一下。
“看你这⾝锦⾐⽟带,连同发上的⽟冠都是罕见的青⽟,可见是出⾝富贵中人,你大概没吃过路边的摊子,也没咬过一口小贩卖的糖葫芦吧!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跟人家做什么生意人,还是回去你的富贵窝里,吃一堆人伺候的珍馐美食、美酒,还要美人相伴,才能乐陶陶。”
她暗讽他出了门还摆谱,这也嫌、那也厌,以为所有道路都是他家开的,他想怎样就怎样,全没想过小老百姓是如何过⽇子,真是天真、愚蠢。
凡事不一定能尽如人意,能忍则忍,不能忍做什么生意,当他的货天下无双吗?人人抢购呀。
“…小师⽗所言甚是,是在下不识世情,得改,请小师⽗给我一个素包子。”她的话如同当头喝,莫沧安面⾊沉肃的凝窒了一会儿,认真的思考她话中之意。
连中三元后,他婉拒皇上的留京,自请外放,为的是当一名伸张正义、利民为先的好官,而不是是非不明、明镜难悬的贪官,他⽇后下乡的机会肯定不少,不能再因个人的因素而令他人感到为难。
他的无心也许伤害了他人,譬如这位气得双颊一鼓的小师⽗,她真为他一时的失言而満心不服。
“好啦,小心烫,一个三文,不过你们全包了,我算便宜点,三笼七十文,请付钱。”小本买卖,恕不赊欠。
留着两撇胡子的周管家掏出银子付帐,他给⾜了一两银直说不用找零,而迫不及待的小七已伸手捉了一个往嘴里塞,边喊烫嘴边说鲜得不行,太好吃、太好吃了。
见他吃得,小有得意的季薇薇仰起鼻孔,⾼扬起声音招呼起其他人,做得习惯了,手脚也勤快,一手包一个递给侍卫、随从们,她还不忘留个最大的给爱挑剔的锦⾐公子。
她手指细⽩纤长,往蒸笼里一捉,一包。
“喏!给你。”看你吃了我的包子还嫌不嫌弃。
“你的手…”莫沧安的神⾊微带困扰。
“我的手怎么了?”一双手翻来覆去她看了几回,没沾到脏东西,亦无伤口呀!他又要找什么碴?
“碰到包子。”他很想改令人头疼的⽑病,但得慢慢来,不是此时此地,他…唉!一言难尽。
碰到包子、碰到包子、碰到…你个机车男!好,我忍,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季薇薇⽪笑⾁不笑的朝⽩胖包子上咬一大口。“不能碰难道用钓竿钓,公子好文雅。”
“也不是不能碰,小师⽗为何不直接用油纸包起,可省却用手直接拿。”他认为自己说得十分合情合理。
“公子真的是商人吗?”她露出鄙夷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莫沧安以平和的语气问道。
“要像你说的做法本不用做生意了,右手拿,左手包,收钱找钱,动作要快,若是慢条斯理一个个包,等我包好了客人也光走了,那我还卖什么。”晾着摊子捉蚊子吗!
“是这样吗?”他陷⼊思索。
“还好你不是当官的,不然老百姓就要泪汪汪了,管好一县一城不只是捉贼缉匪,还要管治一下百姓的生计,人都吃不了还谈什么丰⾐⾜食,饥饿起盗心,人若家有余裕谁会去偷、去抢,他们也想和和乐乐过⽇子。”除了少数丧心病狂的歹徒,他们天凶残,以凌人为乐。
季薇薇没想到今⽇的一席话,带给莫沧安相当大的影响,他到了管辖的县城后,第一件做的事不是处理堆积如山的案件,而是深⼊民间巡视,看百姓们想要的是什么。
一开始他受了很多挫折,也吃⾜了地方上排外的苦头,但是在他勤奋不懈的治理下,渐获民心。
“我看起来不像会当好官的人?”他问。
她又咬了一口包子,一脸无谓。“做好官和会做官是两码子事,你要看是以什么为出发点,至于像不像,那要做了才知道,你再清廉也噤不起上下一起贪,你不贪就没法做事,最后只能沦为同流合污。”
你不贪,别人当你是异类,不会和你打成一片,自然有隔阂,有事吩咐时肯定叫不动,自成一派。
贪了嘛!那一定是做不成好官,那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上有上司要孝敬,下有下属要安抚,你分,我分,大家分,还剩下多少能为老百姓做事,最后受罪受累的是谁?
还不是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老百姓。
“同流合污…”官场弊习。
见她快把素包子吃完了,莫沧安也不知哪来的冲动,竟长臂一伸夺走她手上的素包子,犯倔的一口、两口…就两口,没了,他还嚼了两下強呑下肚。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带来的人全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他们所知的那位美如冠⽟、宛如谪仙的如⽟公子。
更傻眼的是手里一空的季薇薇,一眨眼间,她咬到的是自己的手指头,如秋⽔般的眼眸眨了一下便愣住。
“你很饿,这位公子。”连她手中的也抢。
“⽔…”他吃得太急,噎住了。
“真是⿇烦的公子哥儿。”季薇薇指着竹桌的左手边,那里有个写着“奉茶”两字的竹管,里头装的是泡了竹叶的茶,连喝茶用的也是一截一截取下来的竹杯。
取自大自然的赏赐,不必花银子买又能随手取得,哪天嫌带着累赘又可劈了当柴,一举两得。
“公子,喝⽔。”小七取出自备的青釉暗花瓷碗,用⽩布擦拭了又擦拭才盛了一碗竹叶⽔递给主子。
莫沧安喝了茶⽔之后,涨红的脸才舒缓。
“我们在路边随手摘得竹叶,虽然洗过了好几遍才用小火烹煮两个时辰,将竹叶青给煮出香气,不过你要是怕脏就别喝了,免得你⻩金做的贵躯承受不住。”哼,就爱装模作样。
最是无用读书人,嘴上说文脚无力,论策一篇难养家,看他那样子,不是当官的也是官家弟子,最会说一套做一套。
随着师⽗云游四方,加上当女警时的经验,季薇薇也算是有些历练的人,两辈子加起来的她,外表是十六岁青舂看俏的小姑娘,內在已是近四十岁的中年女人。
只是子仍是冲得很,虽有稍微收敛一点,但是一见到不平事,还是会踩上两脚。
她就是侠女格,不然当初她也不会不顾开素食餐厅的爸妈阻止,硬是跑去报考警校,以第一名成绩荣誉毕业,而后投⼊无⽇无夜的察警工作。
黑狼的那一,为她的女警生涯划下休止符。
“薇儿,不可无礼,师⽗提醒你多少回,老是散漫记不牢。”她这子全是纵出来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面露无奈的静慈师太从凉棚里走出,爱徒和过路客的谈她听得一清二楚,原本认为只是短暂的谈话,对方一歇完脚便会离开,因此她也不以为意的整理药草,看点医书。
怎知,越听她眉头颦越紧,两人的一来一往已经有点走样了,涉及官场的讨论以及对人的言语,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爱徒牛脾气又上来,不得不出面说两句。
能苦民之苦是好事,知万民之难方是修行之道,可口中之言易招祸,谨之、慎之,凡事留三分。
“师⽗,你别骂我嘛!我只是卖素包子而已,不信你问这位相貌堂堂又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我可有出言无状冒犯比⽟石还尊贵的他。”甜枣儿给了,你敢不说我好话试试。
看她挤眉又弄眼的威胁,顿感好笑的莫沧安清了清喉咙,嘴角微扬。“令徒甚为乖巧,和善又亲切,乐于助人,听她一席话如沐舂风,甚感愉快,实为佛门好弟子。”
吃人嘴软,他卖她一个面子。
“算你识相。”季薇薇小声说着,神情带着満意。
“她还不算出家人,只是带发修行,公子直呼她季姑娘即可。”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该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看着一手带大的徒儿,静慈师太心里有感慨也有宽慰,曾经那么小的娃儿在生死间徘徊着,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去了,花费了多少心⾎才把人救活,怎么不感谢佛祖的慈悲呢!
见她一⽇⽇的成长,⾝子骨一天一天的菗⾼,由当初在脚边绕的胖娃儿长成聪慧伶俐的俏丽模样,是该论及婚嫁的姑娘家,遇到有好的人家也该让她还俗,褪去一⾝灰涩。
已经避了十一年了,还要继续避下去吗?
静慈师太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是看到如女儿一般养大的徒儿,她心中只有疼爱,希望能将最好的都给予徒儿。
“原来是季姑娘,在下有礼了。”见她又龇牙咧嘴,莫沧安暗自在笑,显然她不喜当个“姑娘”
“不用多礼,红尘来去一场,早晚要抱佛祖腿大,早抱机会多一点,说不定早⽇得道升天。”她想说的是早死晚死都是死,何不⼲脆早点死。
当然,季薇薇说的是玩笑话,她惜命得很,可不想将重得一回的好命马上还给老天爷,她用修行者的⾝分到处走走看看,从无人拦阻或说她不守妇道,有吃有喝又有得玩,比前一世过得还称心如意,她才不嫌命活得长呢。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朝代,以她的年岁是该为人、为人⺟了,表面上温尔谦恭,相夫教子,劳家务,孝顺长辈;私底下妾相争,和婆婆斗,跟妯娌争,与外妇互别苗头。
不要说置⾝其中了,光是想就觉得累,她一个人分⾝乏术,无法同时应付这么多的事,除非有千手观音来相助,否则她早生华发早早累死,空留一抹芳魂。
“薇儿!”静慈师太故作不悦的横睇一眼。
“师⽗,阿弥陀佛,你今⽇的早课做了没,要不要徒儿替你念上几遍?”有事弟子服其劳。
“⽪猴儿,少腻着师⽗,你这脑子在转什么师⽗还不知情吗?少把话题转开了,以为师⽗不会责罚。”当罚则罚,即使罚得不重也是教训,老是纵容她反而是害了她。
“师⽗,徒儿很乖,把素包子、素蒸饺都卖完了,我们可以给小⽑买好一点的草料。”季薇薇就是脸⽪厚,装小卖乖信手拈来,让人想戳她脑门又舍不得。
三年前静慈师太在红石山摔了一脚,虽能自医,但行走上仍有些不便,因此在季薇薇的坚持下,她们买了一头两岁大的⽑驴,取名叫小⽑,专门来负载她们少得可怜的行囊。
“小⽑吃路边的野草就好,它太肥了。”被这徒儿养肥的,她把驴子当宠物养,还会与驴子谈心。
“师⽗。”别揭穿她的小心思嘛!
“公子,贫尼这小徒向来顽劣,若有得罪之处望请见谅,她与贫尼云游在外多年,在清规戒律上难免有所疏漏。”吃斋念佛她还行,对凡事就是太不上心,有时冲了点。
“师太客气了,季姑娘并无不妥,聪慧明智,落落大方。”很少称赞人的莫沧安若有所感的看了季薇薇一眼。
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像一个人,却又想不起像谁,自幼过目不忘的他从未发生今⽇这样的事,心里多少犯嘀咕。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有种让他莫名想亲近的悉感?
“公子太过谦了,贫尼的徒儿还有什么是贫尼不了解的,平⽇纵着胡为,老是不知天⾼地厚。”她这个格像她爹,太过正直又不肯妥协,凡是认为对的事便不容人狡辩,一筋通到底。
静慈师太是知晓季薇薇的⾝世內幕,她娘临死前都告诉她了,因此她才决定带着小徒离开清心庵,以免害迫季薇薇爹娘的人追杀上门,斩草除。
事过多年了,此事早已沉寂,不再有人过问当年的事,她想也该告一段落,当时的娃儿都到了二八年华,再拖延下去,岂不是耽误她,她自个儿也不愿青灯长伴吧!
罢了罢了,该做打算,缘起缘灭,顺其自然。
“师太师徒往哪儿来,往哪里去?”看她们似乎过得相当清贫,⾐服比他府里的耝使丫头还旧。
“从来时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山⽔有相逢,舂风⼊卷来。”有缘自会碰头,无缘擦⾝而过。
“嘻嘻,我师⽗的意思是你管我们往哪来去,你自去你的清明人,我们念我们的佛祖,闲、事、少、管。”难不成她们还得向他报备不成,他又不是知府老爷,管州府大小事。
季薇薇带着嘲笑的态度给人下面子,却不知莫沧安虽非知府老爷,而且官阶比知府老爷小一等,可他的⽗兄却是朝中有着举⾜轻重的员官,他们只需进言一、两句,便能摘掉知府老爷的顶头冠,无处喊冤的下狱吃牢饭。
“薇儿,要为师罚你抄写《道德经》吗?”她那张嘴总是比脑子动得快,话总是不假思索的蹦出来,真叫人为她担心。
“不要吧!师⽗,《道德经》的字数…天呐!我的手会写到断掉。”季薇薇苦不堪言的假嚎,想博取师⽗的同情。
“十遍。”加罚。
不让她怕就学不乖。
“…”季薇薇瞪大眼,眼里露出有苦说不出来的哀怨。
人不会责怪自己,这是天,她转头瞪向害自己挨罚的家伙,圆乎乎的杏眼睁得又大又亮,好似晨起偷稻吃的雀鸟,让人好笑又好气她怎会有这么多古怪风貌。
“师太⾝上有股药香,莫非还为人看诊?”一名带着徒儿的出家人在外行走不便,着实令人为她们捏一把冷汗。
季薇薇很得意的揷嘴“我师⽗的医术可好了,除了不能生死人⾁⽩骨,任何疑难杂症到了她手上都能刃而解,小菜一碟,没有她治不好的病患,经过她的手,病患全都生龙活虎的跳起探戈…”
师⽗教了她一些,可惜她没耐,辨脉老是辨不准,诊不出脉息,最多只能认认药草,帮着配药。
“探搁?”那是什么?一种民族的舞蹈吗?因为她用了个“跳”字。
她悄悄的吐了吐⾆,做了个打嘴的动作,谁叫她嘴快。“不管是什么哥,反正我师⽗行医救人多年,你要对她客气点,说不定哪天就会有需要。总之,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大夫,大夫管命呐!”
“薇儿,又口无遮拦了。”静慈师太轻斥。这徒儿真让她头疼。
“我说的是事实,难道生病不用看大夫就会好吗?师⽗的大功德不好自个儿宣之于口,徒儿我为你代劳,将师⽗的菩萨心肠宣扬出去。”好事不蔵私,才有教化万民的成效嘛。
“季姑娘说得没错,医者⽗⺟心,能以一⾝医术济世乃是大智慧,善之大焉,如果方便的话,可容我待在一旁观看?”由小细节看民心所在,民与医息息相关。
“这…”正当静慈师太有意推辞之际,一位耝黑的汉子扶着一名得很急的老妇走来,气中有着明显的哮声。
“师太,我娘从昨儿个夜里就个不停,一早得脸都⽩了,还有咳出⾎丝…”看来好严重。
“来,进棚子,我把把脉。”气虚体弱,面有暗沉。
病人与家属进了凉棚,不等人招呼,莫沧安和小厮小七也跟着走⼊,其他人则在棚子外等候。
“嗯,伤了肺,是哮,拖了好段⽇子。薇儿,备纸,写药方。”这是积年痼疾,不好治。
“是,我来了。”季薇薇喜一应。
“天仙果、大青各八钱,⽩⼲、月桃各五钱煎服,可减缓哮发作,再加枸杞子、海松子、生地、地各一两,半酒⽔炖服,能改善体虚…”人一上年纪⽑病就多。
“师太,你说的药方我们看不懂,也不识字,还有…”耝黑汉子涨红着脸道:“我们没钱抓药…”
静慈师太把脉的手顿了下,随即看向一旁的爱徒。“捉十帖药给这位大娘,一⽇两帖,早晚服用。”
“是的,师⽗。”抓药她最拿手了。
季薇薇⾝子一低,就蹲在凉棚的角落挑捡起药草,有将近上百种常用的药材,是她和师⽗一路云游过来看到可用的药草便采撷,采了一大把晒⼲后方便携带。
这也是她们需要小⽑驴的原因,有时一采就采多了,两人的箩筐装不下,只好省吃俭用的买头牲畜载物。
小⽑刚买回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副撑不到三天的模样,因为便宜,加上季薇薇的坚持,二人行的师徒硬是多了一头驴,夕西下,三道影子被余晖映照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可是我们付不起诊金…”田里收成差,手上无银两。
念了句佛号的静慈师太指着他背上的竹筐。“拿两棵菘菜来垫,我们师徒好打打牙祭。”
“真的可以?”耝黑汉子喜出望外。
“我们的饺子卖完了,正好改做菘菜素饺,两棵菘菜能包出好多呢!”季薇薇做出想吃菘菜馅饺子的样子,一直望着人家的竹筐,只差没动手去拿。
结果耝黑汉子不只送了她们两棵菘菜,连竹筐都留下了,一共十来棵大菘菜,还说自家种的不值什么,竹筐也是农闲时编的,都给她们,师徒俩却之不恭。
不过这十来棵菘菜倒让季薇薇想到明⽇要卖什么了,她要将一部分菘菜剁碎做素饺子,然后菘菜卷、菘菜⾖腐汤,还能和拍碎的⾖腐及面粉混匀,做一道炸⾖腐。
真好,又有素菜可卖了,师⽗的生辰快到了,存点银子给她买冬⾐,那件起了⽑球的披氅不太保暖。
耝黑汉子搀了娘老走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名村民来看诊,有的家境还过得去,有的是穷哈哈的苦农民,因此有人付诊金,有人则拿家里的萝卜、南瓜、青⾖来抵诊金。
一旁的莫沧安看得若有所思,悄悄地在随喜竹罐投下一锭银子,他觉得静慈师太以随缘的心态行医本赚不到银子,反倒要赔进不少药材。
难怪她的徒弟要兼卖素菜,不然师徒俩的⽇子肯定过不下去,比目前的情况更窘困。
“公子,该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下一个投宿地,得露宿荒野。”眼看天⾊已晚,小七轻轻拉扯了主子一下,提醒他时辰不早了,该赶往下个驿站,住宿都安排好了。
“嗯,该离开了。”临走前,莫沧安不自觉地看向正蹲在角落切药、包药的⾝影,一抹不明的影落在她柔美的侧脸。
浩浩的来,静悄悄的走,没人听见马车离去的声响,唯有凉棚內的光线渐渐暗淡。
“师⽗,天黑了。”
送走了看诊的病人,师徒俩走出凉棚,最后一点红⽇也西沉了,倦鸟归林,北方第一颗星出现了。
“回我们借住的庵堂吧!这些诊金够你好好发挥了。”要不是跟着她四处游晃,这徒儿倒是可以开间素菜斋。
看満地的瓜果菜蔬,季薇薇苦着一张脸“师⽗,我细胳臂、细腿的,搬不回去。”
“你养小⽑⼲什么,让你当菩萨供着吗?”静慈师太取笑她把⼲活的驴子当宠物宠。
“小⽑还小,会累着。”这是待动物,她不屑为之。“啊!那些端着爷儿做派的人走了呀!连声招呼也不打,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没瞧见人呐!”
“走了也好,跟咱们不同道,倒是你别再犯糊涂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都当倒⾖子似的倒出去,为师为你的终⾝大事着急。”
没等她说完,季薇薇背起一筐菘菜,笑道:“师⽗,我饿了,我们回去做菜吃。”填肚子比终⾝大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