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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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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天佑和李绮节劝下怒气正盛的李乙,周桃姑从里头出来,和李绮节厮见,回头瞪李乙一眼,嗔道:“都是当阿公的人了,还这么不管不顾的!”

  李乙被女儿、女婿撞见打儿子的情景,有些难为情,冷哼一声,钻进房里。

  李绮节让下人抬走门闩,转⾝在院內逡巡:“大哥呢?”

  李子恒腿脚飞快,一溜烟跑远,已经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周桃姑把⽗子俩的口角纷争讲给李绮节听,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李子恒不肯成家的事。

  李子恒已经老大不小了,李家三个女伢子已经全部出嫁,他这个二房长子却整天吊儿郞当。李乙这回发了狠话,如果李子恒还不肯娶亲,他这个做⽗亲的直接为他做主,订下一户人家,到了⽇子就把媳妇娶进门,李子恒不出面也不要紧,拜堂的时候可以捉只大公代替他。

  李子恒坚决反对:“娶进来我不喜,照样过不到一块儿去,阿爷何苦‮蹋糟‬好人家的女儿!”

  李乙火冒三丈,走到院门前,抄起门闩,回头朝李子恒一顿劈头盖脸打下去“孽障!你是想活活气死我!”

  李绮节听周桃姑讲完经过,忍不住咋⾆,李乙平时少言寡语,年纪愈大,愈发老成严肃,很少在人前失态,今天竟然被李子恒气得暴跳如雷、扛着门闩打人,看来真是气狠了。

  孙天佑出去寻李子恒,李绮节让宝珠把浴佛⽔送到周氏那边去,进屋劝解李乙。

  李乙双眼紧闭,头上的网巾没拆,脚上的布鞋没脫,就这么大喇喇横躺在罗汉上,一看就是在装睡。

  “阿爷。”

  李绮节轻声喊李乙。

  李乙岿然不动,不搭理她,继续假寐。

  眼珠却悄悄转来转去。

  李绮节忍俊不噤,估摸着阿爷这回在女婿跟前丢脸,心里正不自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开口的,只得出来。

  她想问李子恒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一直拖着不娶亲,难道是对孟舂芳余情未了?

  看他那大大咧咧的做派,又不像是为情所伤的样子。

  这几年李家两房在乡下守岁过除夕,第二天乡里人互相拜早年,大过节的,没那多过忌讳,女眷也能大大方方抱着孩子出门看热闹。李子恒跟着李大伯、李乙一家家拜年,和婚后的孟舂芳免不了会见上一两次。偶尔李绮节也会在场,看他二人的情形,显然都已经斩断情丝,没有旧情人再见的尴尬别扭。

  那李子恒为什么不愿成家呢?

  想得正⼊神,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天佑站在月洞门前,笑眯眯朝她招手,酒窝皱得深深的“三娘,过来,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李绮节狐疑地盯着孙天佑看,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什么好东西?”

  “看了你就晓得啦。”

  孙天佑拉起李绮节的手,一路穿花拂柳,出了李宅后门,走到张氏独居的小院后面。

  ⽩墙后长着几丛秆绿叶秀的四季竹,竹林后掩映着一排粉墙黛瓦的小房舍,墙上开花窗,一扇扇云浪纹雕刻海棠花样式的花窗镶嵌在随风摇曳的竹影中,窗棂间透出院內花木扶疏的恬淡风姿。

  李子恒站在一扇花窗下,正喃喃自语。

  李绮节眼眉微挑:大哥这是在面壁思过?

  孙天佑嘴角含笑,拉着她,蹑手蹑脚走到院墙下,躲在一丛四季竹后。

  走得近了,李绮节发现李子恒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和人一对一答。

  李子恒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把阿爷惹急了,得出一趟院门,大概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最近不能帮你看着三弟了。”

  花窗之內的人显然是个女子,声音轻柔冷冽“你要去哪儿?”

  一条紫茉莉的花枝从花窗的窗棂间伸到墙外,大⽩天的,花朵没什么精神,蜷缩成一只只小拳头。李子恒扯下几朵紫茉莉,在手心碎,漫不经心道:“不晓得,可能要去长沙府。”

  花窗后面静悄悄的,女子半天没说话。

  李子恒挠挠脑袋,哈哈笑道:“说真的,三弟那个人,样貌好,才情好,子也好,哪哪儿都好,可就是铁石心肠,谁都没法让他动心。我劝你还是早些为自己打算吧。”

  竹丛后的孙天佑和李绮节对视一眼。

  李绮节用眼神询问孙天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子恒会突然对李南宣那么上心,天天嘘寒问暖的,不像是照看弟弟,更像是把李南宣当成小祖宗一样供着。

  孙天佑神情无辜,嘴巴一张一合,无声道:“娘子冤枉我了,我是刚才不小心撞见的!”

  李绮节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大约一两年前,孙天佑好像说过,李家即将要办喜事,而他当时暗示的人是李子恒。

  她一拳头捶在孙天佑口上,眼神凶巴巴的“你竟然敢瞒我这么久!”

  孙天佑捉住她的拳头,送到边轻轻咬一口,眼角上挑,狐狸眼看起来有点像凤眼“小声点,惊到你哥哥就不好啦!”

  李子恒不知道妹妹和妹婿在一旁听壁角,还在絮絮叨叨劝说花墙內的女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对三弟念念不忘呢?”

  他不通文墨,竟然能念出一句古诗来,可见这话应该是他早就想说的。

  女子沉默良久,轻声道:“那你呢?”

  声音穿过墙內的蕉影花姿,飘到花窗之外,听起来有些模糊,凭添几分温柔。

  李子恒茫然道:“我怎么了?”

  女子顿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娶亲?”

  李子恒两手一拍“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啊,就算我一直不娶亲,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啦,你们女伢子,如果不能嫁一个好夫婿,⽇子就难过了。”

  女子似乎被李子恒的话触动,半晌没说话。

  李子恒直起“我走啦!明天你别等我了。”

  他说完话,转⾝就走。

  花墙內忽然传出一声挽留:“等等!”

  李子恒回过头“怎么?你想让我给三弟转什么东西吗?那可不行!我只帮你打听三弟的近况,其他的我帮不了你!”

  偷听到这里的孙天佑扑哧一笑,朝李绮节挤挤眼睛。

  李绮节气呼呼地冷哼一声。

  花墙里的女子喊出那一声后,又没言语了。

  李子恒等了半天,没听见她开口,脚步往外挪一下,试探着道:“我、我走啦?”

  花墙后一阵簌簌响动,女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凛然道:“你看我怎么样?”

  “啊?”李子恒一脸莫名所以“什么怎么样?”

  “我听说李相公你早⽇成亲。”女子的语气不复刚才的忸怩踌躇,淡淡道“如果我们家上门求亲,你愿意娶我吗?”

  李子恒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傻眼了。

  李绮节和孙天佑面面相觑,也傻眼了。

  周氏让灶房的丫头把李绮节带回来的乌桕树叶子洗⼲净,细细捣成汁。浴佛节之前,刘婆子已经提前把糯米⾜⾜浸够三天三夜,泡发涨。将乌桕树叶子捣成的汁掺进泡好的糯米,再装进⼲燥的木瓮,用陈年松木和松枝煮。煮出来的乌米饭油亮清香,饭⾊是晶莹的青绿⾊,一碗碗热气腾腾的乌米饭摆在桌前,看起来特别人。

  其实乌米饭只是样子好看罢了,吃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滋味。瑶江县人家常不吃它,只在浴佛节这天蒸一锅来食用,求个平安如意。

  李绮节扒拉着筷子,魂不守舍地夹起几粒碧莹莹的乌米饭,心里还在为刚刚偷听到的话感到匪夷所思:李子恒什么时候和张桂花搅和到一起去了?

  是的,那个主动开口求亲的女子是张桂花。

  虽然李绮节和张桂花的来往不多,不记得对方的嗓音,但竹林后面那一排雅致的房舍属于张家,张家只有一个张桂花对李南宣情深种。

  和李子恒私会的女子,显然是张桂花无疑。

  一碗乌米饭吃完,李绮节还怔怔的。

  孙天佑在她耳边低笑“张家的门第,别人还⾼攀不上呢,人家愿意嫁,大哥也愿意娶,你担心什么?”

  李绮节不客气地狠剜孙天佑一眼,你瞒着我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孙天佑摸摸鼻尖,视线落在李绮节朱红的双上,喉头微微发紧,微笑道:“晚上我好好补偿你。”

  话刚说完,被李绮节一脚踩在脚尖上,疼得龇牙咧嘴。

  下午天⾊将昏时,一群缁⾐和尚从村前路过。

  县里几家大户人家的老太太笃信佛理,但因为年纪大了,不方便上山,儿女们为哄她们⾼兴,年年请僧人在家中举办浴佛仪式,已是定例。今天浴佛节,这些和尚是刚从县城回来的,寺里的浴佛法会更盛大隆重,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回寺庙,听主持宣讲佛经。

  周氏领着周桃姑和李绮节,把预备好的布施摆放在门前,让和尚们经过时方便领取。

  周桃姑如今不必抛头露面讨生活,安心待在家中照顾胖胖,闲来偶然动了闲情逸致,亲手编了几串供佛的花环,放在布施盘里。花环和鲜果、油糕互相映衬,看起来格外漂亮。

  李大伯、李乙和孙天佑、李子恒不像女眷们那样专心,站在一旁低声闲谈。胖胖被婆子抱在怀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两只胖爪子蠢蠢动,想抓盘里的甜糕吃。

  李南宣独自一人立在台阶下,眉眼沉静,面容肃穆,他曾在寺庙里生活十几年,比其他人更显虔诚郑重。

  和尚们取走布施时,打头的中年和尚扫了李南宣一眼。

  李南宣眉眼低垂,双手合十,掌心微弯,行了个佛礼。

  中年和尚目光平和,静静地凝视着李南宣。

  两人相顾无言。

  旁观的人被他们之间凝重而又悠远,庄严而又淡然的气氛所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连胖胖也乖乖地趴在婆子怀里。

  良久,中年和尚叹息一声,收回眼神,飘然离去。

  李南宣回头,对着李大伯和周氏笑了笑,笑意浅淡,转瞬即逝,抬脚踏上台阶,转⾝进屋。

  众人如梦初醒。

  李绮节看一眼李南宣远去的清冷背影,再看一眼正因为孙天佑说的某个笑话而捧腹大笑、毫无形象的李子恒,眉尖紧蹙。

  当晚,张大少登门拜访,一张巴掌脸,笑成花骨朵一般“听说府上的大郞还没订下人家?”

  周氏受宠若惊,动之下,差点打翻细瓷茶杯。

  直到两家换过庚帖,商定好请酒的⽇子,李子恒満天下寻摸大雁、预备纳徵,李绮节还反应不过来。

  张桂花不是喜李南宣的吗?

  她直接找李子恒解惑:“大哥,你明明晓得张‮姐小‬爱慕三哥,怎么能应下张家的亲事呢?”

  李子恒嘿嘿一笑“桂花和我说啦,她已经对三弟死心了。”

  她说你就信了?李绮节气结,恼怒道:“那你呢?你之前可没说过你喜张‮姐小‬。”

  李子恒两手一摊“我觉得她好的呀,又漂亮又温柔,还会画画,会写诗,什么都会,比我強多了。”

  如果不是对张桂花有怜爱之情,李子恒不会答应帮她照顾李南宣。

  李绮节悄悄翻个⽩眼“大哥,我和你说正经话呢,张‮姐小‬对三哥有情,你娶了她,以后叔嫂同在一间屋檐下,岂不尴尬?你和三哥又该如何相处?”

  兄弟不和,除了因为家业起矛盾之外,最常见的原因,大半出在內宅之中。李子恒把张桂花娶回家,让李南宣怎么自处?他们还要不要做兄弟?

  和李绮节的忧心忡忡比起来,李子恒一点都不在乎“你想太多啦!我怎么会因为桂花和三弟生分呢?就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桂花,也该相信三弟吧?”

  他咧嘴傻笑“而且桂花子⾼傲,喜就是喜,不喜就是不喜,她既然说要嫁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和我过⽇子,不会三心两意。三娘,你放宽心,我虽然脑壳不聪明,眼光还是有的,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当儿戏。”

  可问题是,李子恒和张桂花一问一答之间订下婚事,确实很像儿戏啊!

  要知道,订亲的前一刻,这俩人还在讨论李南宣呢!

  纳徵当天,照例由男傧相出面,去张家送彩礼。

  李子恒语不惊人死不休:“三弟生得那么俊俏,他去做傧相,张家人绝对没话说!”

  李绮节差点被李子恒气晕“不行,三哥⾝子不好,骑不了马,让天佑给你当傧相好了。”

  李大伯倾向孙天佑,觉得他嘴巴甜,比李南宣会来事。李乙更属意李南宣,因为李南宣还没娶亲,⾝份上更合适些。

  最后李南宣自己主动揽下傧相的职责:“张家是我的舅亲,就由我出面吧。”

  李南宣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他一开口,这事基本上就定下了。

  纳徵是男方送彩礼的⽇子,新郞官不用出面。一大早,李南宣骑着马,领着浩浩的队伍,往渡口徐徐行去——两家离得近,为了显示男方家彩礼⾜,李家的纳徵队伍要坐上船,绕一个大圈,再到张家叩门。这样沿路的乡亲们才有机会围观李家的丰厚彩礼,张家脸面上也好看。

  下午,李南宣纳徵归来。

  李子恒亲自为他斟茶,向他作了个揖,郑重道:“三弟,今天劳累你了。”

  李南宣嘴角微弯,一口饮尽杯中茶⽔。

  李绮节忽然放下心来,大哥和三哥都是坦之人,应该不至于为张桂花生嫌隙,毕竟三哥对张桂花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纳徵之后是请期,天气热,新娘子脸上的妆粉容易花,张家希望能把⽇子定在秋天,李家自然没有二话。

  李乙晕晕乎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傻儿子竟然能娶到十里八乡中家境最富裕、容貌最秀美的张家闺女。

  周桃姑说,李乙几次半夜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抓住她的胳膊,问她:“大郞是不是和张家订亲了?定下的是张家小女儿?”

  李大伯和周氏听罢,哈哈大笑。

  李绮节也跟着笑。

  张桂花曾经爱慕李南宣的事,只有她和张十八娘知情。张十八娘肯定不会多嘴,她更不会多事。没有外人的风言风语,李子恒和张桂花以后未必不能过得和美顺心。

  可是张桂花真的对李南宣断情了吗?她会不会对李南宣因爱生恨,故意嫁给李子恒,想离间李家兄弟?

  李绮节不敢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疏不间亲,李子恒和张桂花以后是要做夫的,她随便揣度张桂花的意图,有挑拨是非的嫌疑。

  溽暑将消时节,张桂花请李绮节过府一叙。

  她还是那么冷若冰霜,一⾝烈烈红⾐,眉眼冷,清丽无双。

  她看到李绮节,二话不说,拔下头上的银镀金宝扇形喜鹊登梅纹发簪,扔在地上。

  发簪是应天府买来的上等货,质量不错,完好如初。

  丫头们面面相觑。

  李绮节:“呃…”

  张桂花脸上腾起一阵嫣红,霍然站起,翻出剪刀,捡起发簪,用力一绞,发簪终于断开。

  她把断开的发簪往地上一抛,凛然道:“三娘,如果我对大郞的心意不真,有如此簪!”

  看着张桂花严肃的脸,盘绕在心头的忧愁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绮节噗嗤一笑“嫂子,我信你。”

  信你和大哥能互相扶持,‮诚坦‬相对。

  这也是傻人有傻福。

  但凡换一个人,李绮节都不会这么有信心,但新郞官是李子恒。

  李子恒是真正的看得开,喜就认真喜,不喜就抛在脑后。经过和孟舂芳的那段懵懂恋情,他更珍视两情相悦的感情,只有他不会在意张桂花婚前的种种,只有他能理解张桂花的离经叛道。

  也只有他,能获得张桂花的信任。

  张桂花敢嫁给李子恒,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哪个新娘子敢在丈夫面前吐露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有了爱慕李南宣的事在先,她等于把自己一生的污点送到李子恒跟前,以后李子恒只要随口提起李南宣,就能牢牢控制她的一切。

  这两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般配,却又那么合适,一个没心没肺,从不多思多想,一个⾼冷傲慢,却又大胆真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对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得早,快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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