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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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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绮节曾经试着和李乙提过对杨李两家这桩娃娃亲的不満。

  奈何李乙看着脾气宽和,实则是个古板子,坚信⽗⺟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既然已经立下婚约,就绝不能随便失信于人。

  哪怕杨家大郞杨天保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李乙也会押着李绮节出嫁。

  除非李绮节豁出去找个情郞私奔,否则李乙绝不会允许她悔婚。

  好在杨天保那小子还算规矩,长得也周正齐整。他是个童生,自开蒙之后一直跟着先生念书,很少出远门。杨家一心想让他走科举、博功名,对他的看管很严。

  李绮节见过杨天保几次,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还不错,暂时没有找人私奔的想头。

  几年前,杨家忽然走了大运,族里出了一位响当当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虽然没有再进一步考中进士,但因为很受知府赏识,顺利在县衙里谋了个职缺,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瑶江县的县令。

  进士都不一定有官做呢,杨县令却能以举人之⾝封官,县里人都说杨家祖坟的风⽔好。

  杨家借此摇⾝一变,成了官家,而李乙只是一个持酒坊生意的乡绅。

  杨天保的⺟亲⾼大姐开始左右看李绮节不中意,碍于两家情,面上虽没露出什么不妥的神⾊,但话里话外,常常露出几分轻视。

  李乙是个外男,平时只和杨老爷来往,不会和杨府內眷⾼大姐打道,自然不知道妇人之间的暗嘲汹涌。

  李绮节却能明显感受到⾼大姐对她的嫌恶。

  这个淡漠严肃的未来婆婆,委实不好相与。

  ⾼大姐没有辜负她的严苛名声,看着李绮节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亲和气。

  李绮节不由得想起上辈子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时的窘迫难堪,教导主任那看渣滓一样的眼神,和⾼大姐一模一样。

  孟娘子见⾼大姐脸⾊不好看,连忙打圆场“杨大少是自家人,三娘不必忌讳,快请大少进去坐。”

  李绮节忍住和未来婆婆翻脸的冲动“表婶里面坐,宝珠去筛茶。”

  宝珠去灶房煮了一锅蛋茶,狠心撒了一大把绵⽩糖,又舀了半勺桂花卤子搅开,分装在青花瓷碗里端出来,请⾼大姐和孟娘子吃茶。

  ⾼大姐在堂屋坐定,脸⾊缓和了几分“劳烦孟娘子了。”

  孟娘子端起瓷碗,默默数了数,见碗里有六枚荷包蛋,脸上立刻笑成一朵牡丹花:“李相公出门前嘱托我照应三娘,我们两家常来常往,亲如一家,大少不必同我客气。”

  按理来说,孟娘子是举人娘子,⾼大姐只是举人老爷的弟媳,孟娘子平时傲慢得很,不该对⾼大姐这么和气。

  可举人也是有分别的。

  孟举人是泥腿子出⾝,子刚直,才学有限。当年侥幸考中举人,没钱接着赴京‮试考‬,又口无遮拦得罪了潭州府的学政,差点连功名都⾰去了,无奈只能返回县城,在葫芦巷赁了所宅院,开馆授徒,赚些花用糊口。

  同窗劝孟举人放下架子,去南面长沙府的藩王府谋个闲差,或是去北边武昌府的大户人家坐馆。

  孟举人不愿为五斗米折,把同窗骂了个狗⾎淋头。

  那同窗一气之下和孟举人割袍断义,此后再没人自讨没趣帮孟举人介绍差事。

  孟举人左起来,六亲不认。而杨举人长袖善舞,四处结达官贵人,前途无限,官运亨通,远非孟举人能比。

  两厢一比较,平时总拿下巴对着人的孟娘子见了⾼大姐,也得放下⾝段,殷勤讨好。

  ⾼大姐和孟娘子应酬了几句,吃过蛋茶,孟娘子才回自家院子去。

  等孟娘子一走,⾼大姐立即变了脸⾊,从袖中掏出一对鞋样子,往四方桌上一拍:“瞧瞧,闺女的鞋样子,怎么好随随便便给别人看见?又不是乡下蛮丫头!”

  鞋样子用米汤上过浆,硬邦邦的,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正是孟家五娘子拿走的那对鞋样子。

  李绮节吓了一跳,鞋样子而已,至于吗?

  而且她们李家祖宅在乡下,搬来县里没几年,她原本就是个乡下丫头。

  ⾼大姐气得面⾊紫口剧烈起伏,眼神向下,钉在李绮节的一双脚上“一双大脚,也好意思出去见人!”

  李绮节脸⾊一变:原来这才是⾼大姐生气的真正原因——嫌她没脚。

  在明朝,小脚是⾝份的象征。

  这个时代,人人以大脚为聇,以三寸金莲为荣。小脚得好不好,会影响姑娘家的终⾝大事。婆家上门相看,第一件事,就是让女方掀起姑娘的裙角,看姑娘家是不是了小脚。小娘子们的脚得越精致小巧,求亲的人家就越多。

  反之,大脚女人没人敢娶,至少门第⾼的人家不会娶一个大脚媳妇进门,哪怕女方家财万贯。

  明朝开国皇后马氏,因为一双天⾜,被老百姓们讥笑至今。以至于后人胡编排,用“露马脚”的故事取笑她。

  女孩子们四五岁时,把脚趾硬生生掰断,折断脚骨,用帛布紧紧住,熬个三五年,等骨头一步步彻底坏死,天生的大脚最终被改造成一双双尖尖翘翘的弓⾜。

  小脚女人,走不了长路,走不了远路,一辈子都离不开四方宅院。

  开始小脚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行走。穷苦人家的女伢子都要下地劳作,小脚的话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所以乡下姑娘一般不会小脚。

  只有家境富裕、不愁吃穿的人家,才能给家中的小娘子们脚。

  自然而然的,小脚成了⾝份地位的代表。

  用宝珠的话说,小脚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姐小‬太太,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妾姨娘。

  李绮节原本是了小脚的。

  原⾝五岁开始脚,因为⾝体太弱,扭折脚骨的时候,脚背出现化脓和⾎块,几脚趾严重溃烂,差点烂掉,最后引发急症,不幸一命呜呼。

  所以,李绮节降临大明朝的头一件事,不是打听朝代年份,不是装傻充失忆,而是抢救自己即将腐烂的脚趾头!

  亏得她当时反应快,不然现在就只剩下八脚趾头了。

  李乙不知道原⾝已经为一双金莲赔了命,看李绮节每天以泪洗面,十分可怜,心里不忍,思量再三后,同意让她放脚。

  李乙先去问杨家的意思,当时杨家的杨举人还没出头,两家门当户对,李乙又许诺会把一半家产送给李绮节作陪嫁,杨家便没有反对给李绮节放脚。

  李绮节花了几年时间,才把一双可怜的小脚丫子重新养得雪⽩娇嫰,十脚趾头⾁嘟嘟粉嫰嫰,一个不少。

  不想杨家祖坟冒青烟,一堆庄稼汉子,突然蹦出个光宗耀祖的杨举人。

  看⾼大姐的意思,分明是觉得李绮节的大脚匹配不上他们杨家的门第,想对她的脚趾头下手!

  李绮节握紧双拳,摆出一副凛然不可‮犯侵‬的架势,着⾼大姐挑剔审视的目光“大脚怎么就不能出门了?庆娥表姐不也是大脚吗?”

  ⾼大姐神⾊一僵:杨庆娥是杨天保的亲姐姐,⾼大姐的亲闺女。

  “再说了。”李绮节悄悄翻了个⽩眼:“您不也没脚吗?”

  ——⾼大姐娘家穷酸,她自己也是一双大脚。

  没能⾜本来就是⾼大姐心中的一大遗憾,李绮节这一句正好戳中她的隐痛。

  正如烈火上浇上一盆冷⽔,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响。

  ⾼大姐气得倒仰,霍然站起,一巴掌菗向李绮节:“没有亲娘教养的丫头,果然没规没距,看看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进宝和宝珠然变⾊。

  宝珠冲到两人中间,不动声⾊搂住⾼大姐的胳膊,没让她捧着李绮节:“表太太当心些,站稳了,别摔着。”

  杨家跟来的丫头荷花也在一旁劝:“三娘还小呢,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吓着她。”

  李绮节置⾝事外,站着没动。

  ⾼大姐收回巴掌,冷哼一声“天保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你既然是我们杨家的媳妇,行动就得有点好人家姑娘的样子!不是我爱说教,你自己出去看看,谁家小娘子和你一样不着调?就说间壁孟举人家的孟七娘吧,贤良淑德,又孝顺又本分,县里人人都夸,你和她住得这么近,怎么不跟人家学学?”

  李绮节心中冷笑一声,学什么?还不是看孟七娘是一双三寸金莲,想強迫她再度脚!

  做梦去吧!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们天保没过门的媳妇,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大姐絮絮叨叨一阵,说得嗓子发⼲,端起青花瓷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完:“看在你生⺟早逝的份上,这一回我替你担着。以后你再败坏我们杨家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李绮节暗暗腹诽:还什么杨家的名声,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啊?您家兄弟偷邻居家的牛,被人抓去剥了⾐裳游街,您怎么不和他没完?

  ⾼大姐罗里吧嗦说了半车子话,看李绮节面上虽然倔強,但一直默默站着停训,自觉出了口恶气,心中畅快不少,抓起什锦攒心盒子里的果子,往袖子里塞,直把袖子里的口袋塞得鼓鼓的,一壁往外走,一壁道“今天你阿爷不在家,我就不多坐了,等李相公回来,和他说一声,大后⽇老太爷大寿,县老爷也要出席,请他来府上吃酒。”

  语气有些纡尊降贵,仿佛多了个县老爷,他们杨家就成贵人了。

  宝珠嘴里殷勤答应着,客客气气送⾼大姐主仆两个出门。

  进宝收拾桌上吃剩下的盘盏碗碟,啧啧两声:“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呢,蛋全吃光了!”

  吃蛋茶是有规矩的。主人家给的荷包蛋越多,就越显示出对客人的重视。一般是一碗两个或是四个荷包蛋,八个是待客的最⾼礼仪。

  而客人吃蛋茶时,不能全部吃完,必须剩下一两个,全部吃光是很失礼的。

  李绮节伸长脖子去看:孟娘子和⾼大姐吃过的茶碗都⼲⼲净净,连汤⽔都没剩下,倒是丫头荷花吃过的茶碗里头还泡着一枚荷包蛋。

  李绮节嗤笑一声:看来,杨家想改换门庭,任重而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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