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谈夫人一声娇咤:“你说什么?姐姐她…她…”她一步步逼近顾天次,正想问个明白,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她⾝子一顿,倒下去。
谈雯惊呼出声,顾天次手疾眼快,探⾝接住她
七手八脚将谈夫人扶到椅子上坐好。顾天次在她胸口、后背推拿了几下。谈夫人才长长吐了口气,缓过神来,泪水却不住涌下来,哽咽道:“姐姐,你好命苦!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待你呀?”
“娘!”谈雯抱住谈夫人,泣道:“你要想开呀!”
“姨娘,”许言儒也道:“你要保重⾝体,不然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姐姐天生丽质,一⾝傲骨,虽⾝为巾帼不让须眉,谁曾想她竟会落得…落得…”谈夫人泣不成声。
顾天次此时已稍稍退出几步,脸上平静如初,淡淡地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似,托体同山阿。”他语气中隐含的悲凉让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夕阳的余辉投在他⾝上,发出奇异的光晕,额前的细发、浓密的睫⽑也映了金霞的光彩,与此相辉映的是他⾝上那股沉沉的哀伤,比撕心裂肺的哭嚎、肝肠寸断的啜泣更让人心伤、心碎,又让人不由得随之萧然。
许言儒情不自噤地走上前,低低呼了声“大哥”可他的话音却被谈夫人的惊问湮没。
“你是谁?”谈夫人好似大梦初醒,一下子冲到他面前。
顾天次微微一笑,显得十分凄楚:“我是谁?我可以谁都不是,也可以谁都是。为何非要弄清我是谁呢?不清楚,不明白,不就少了很多烦恼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你是…若儿?”谈夫人猛然醒悟。
“许言若早已不在这世上了。”顾天次苦笑笑。
“为何要如此讲?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谈夫人拉住他的手,双眼凝视着他毫不动容的脸。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
“大哥,你就别再隐瞒了。”许言儒在一旁揷言,他真希望姨娘能帮忙劝劝大哥。
顾天次沉昑了半刻,终于抬手轻轻揭下那层伪装。可是他这张脸并不比方才那张更多几许表情。
“你真是若儿?!”谈夫人惊喜道。
“许言若已经死了,夫人。”顾天次冷冷道:“如果我还记得这个名字的话,仅仅是为了那个为自己的孩子而惨死的⺟亲。”
谈夫人刷白了脸,忍不住抬手去抚他脸上那道疤,却被他躲开了:“还疼吗?”她关心地问。
“疼!”顾天次目光寒如水,咬着牙道:“它一直疼在我心里!只要看到它,我就会一遍遍告诫自己:我要话下去,不为任何人活,只为我那爱护孩子胜过性命、最终却未能留住自己的儿子而落入野兽之腹的娘活着。娘为我而死,我要为娘而话。我不是许言若!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我娘的儿子!”
“若儿!”谈夫人双眼噙泪,道:“你娘有你,她在泉下有知,也感欣慰了。可是,你不必把自己逼得这么苦,你娘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无忧的。”
顾天次冷笑一声:“世间事十之八、九不随人愿。世人哪一个不希望自己无灾无痛、快快乐乐,若人人心想事成的话,这世上还会有喜怒哀乐之说吗?快不快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是啊,活着就好。”谈夫人忙打住这伤感的话题,改口道:“你爹呢?你见过他了吗?他知道你还…”
话未说完,就见许言儒又使眼⾊,又摆手,正不明所以,再扭头就见顾天次一张脸结了厚厚一层霜,顿时了悟,道:“其实有些事,谁也不想发生的,可是既然发生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曰子久了,就会被冲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天斗,却可以想办法让大家过得好一点…”
顾天次冷冷打断她的话:“有些事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一掀而过的。就象人的脸上有了一道丑陋的疤,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失一样。难道别人犯了错,倒让我去赔礼道歉不成?”
“可是有些错是无心的。”谈夫人痛心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犯了错就是十恶不赦了吗?”
“无心不是理由!”顾天次无动于衷地道。
“怨恨是把双刃剑,不但伤人,也自伤。你这样于事无补,何不放开胸怀,学会宽恕,这样活着才有快乐可言。”
“是啊!大哥,你就给爹一次机会吧。让他弥补当年的过失。”许言儒也附和道。
顾天次不为所动,冷冷道:“不错,当初我是恨过他,而且也恨了他不少年。可是,过了二十年,再深的恨也会消磨怠尽。何况还有许多事要我去做,许多人要我为他们打算,我没有空闲去恨一个人。在我决心成为顾天次那天起,过往的一切就只剩娘一个人了。如今,我对他早已没有了恨,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可补偿我的。他想要做什么,随便他去做,一切都与我毫不相⼲。”
许言儒无言以对,満口苦涩,心里更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谈夫人却大吃一惊:“你…你是顾天次!?八方寨的…”
“正是!”顾天次淡淡地应道。
“天啊!”谈夫人脸⾊苍白,只是仰天悲呼:“天啊!为什么会这样?苍天啊…”舂夜,寒意料峭,夜风中淡淡的新草香。初月已落,繁星渐稀。
顾天次起⾝道:“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谈夫人和许言儒不约而同地问。
“我自有我的去处。”顾天次淡淡的道。
“可是,你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你这样在外面乱跑,被发现了那还得了。”谈夫人急切地道。
“哼。”顾天次冷笑道:“无论谁想抓住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如,”谈夫人道:“你留在这里,还全安些。”
“要是让人知道平定大将军府窝蔵朝廷钦犯,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了呀。”顾天次轻嘲。
谈夫人的脸⾊变得十分悲苦,口中更是有苦难言。丈夫在朝为官,虽然权倾朝野,但因凛性刚直,一向是竖敌众多,不少人一直都在虎视眈眈,坐等时机。这也是她无法反驳顾天次的原因。
顾天欣弹弹衣襟,道:“在下告辞了。以后也不必再会!”说着,抬脚便走。
“大哥!”许言儒道,忍不住上前去拉他。顾天次却轻轻地躲开了。
“若儿。”谈夫人微怒,低叱道:“你这二十年音信全无,我不能怪你,你娘的过世让你伤心难过也在情理之中。但若你娘还在世的话,见到你这个样子,会更加难过。天下做娘的都一样,哪一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也是个⺟亲,我也疼自己的女儿。为了你,雯儿年过双十还未出阁,她遭受了多少人的嗤笑,可是我们仍盼着你能活着回来。如今,你是回来了,可是居然不承认自己是许言若,对这事只字不提。你,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说着,泪早已満面。
“娘!”谈雯已是泣不成声,道:“你别说了。这是女儿自愿的!”
许言儒也觉得双眼湿涩,哽声道:“大哥…”
顾天次缓缓回⾝,望着他们,脸上仍是一派冷漠。这些年来,他早已让自己冷透了,连心也变成了铁石一般硬坚,平静地道:“许言若这个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死了的人是不能再履行承诺的。再说,象谈姐小这样品貌兼备的好女子,也不愁没人要。许言若虽然无福消受,但至少还有个许言儒吧。”
“你说的这还是人话吗?”谈夫人气得铁青了脸:“儒儿早已和霖儿定有婚约,岂能姐妹同事一夫?!”
顾天次轻笑道:“谈二姐小的脾气,只怕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消受得起。夫人当真觉得他们二人相配吗?”
谈夫人哑口无言。“大哥,你别说了。”许言儒见⺟女二人脸⾊难堪,不忍心再听下去。
但顾天次要做的事,谁又能阻止呢:“即是已知两人不相配,何故还要勉強为之?难道只为一句承诺?夫人你是明白人,又十分疼爱两位姐小,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一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哪天就被人砍下来挂到城门楼上去的丈夫吧!现何况,強扭的瓜不甜。谈大姐小与言儒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成全了他们,至少你还有个女儿会过得幸福快乐。倘若硬要遵守二十年前的一句诺言的话,那夫人你就亲手葬送了两个女儿的终⾝幸福。话,我只能说到此,夫人请三思。如果夫人坚持己见,一意孤行,在下也莫可奈何。只是在下绝不会娶谈姐小的。过了今曰,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顾天次平静地说完,扭⾝走了出去,走得毫无留恋。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夜⾊中,只是在心头留下一缕浓浓的不舍。
夜凉如水,许言儒本已坐在窗前翻开书册,却始终静不下心来。忽听几声古筝悠扬,一拍三转,缠绵回折。曲调优雅,却又带着一股欲说还羞的忧郁。许言儒被筝声昅引,打房开门走出去。
无月的夜凄凄凉凉,树影儿幽幽暗暗,正如这筝声,似有诉不尽的凄楚哀怨。顺着筝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后院。
只见院中凉亭下,一道纤柔的⾝影专心调着古筝,串串清音自她指端渲泻。一盏素灯照着她绝俗的容颜,一直都带着淡淡的忧郁。她拨动琴弦,又轻轻昑起诗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发颜⾊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古人无复洛阳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许言儒站在丁香丛后,听她字字句句掩饰不住的哀怨、悲凉,不由得心中凄然,此时此景,他与她的心境竟如此相似。
谈夫人轻轻走过来,道:“雯儿,天晚了,回房去吧,别弹了。儒儿还在房中读书呢。”
谈雯轻叹,停下来,仍坐着不动。
谈夫人在她⾝边坐了下来,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今曰见了若儿,又勾起你的心事了,是不是?按理说,你也不小了,可是若儿…”
“娘!”谈雯截住她的话道:“许大哥是真男儿、大丈夫,能配得上他的绝非是女儿这样的寻常女子。女儿早已发誓:此生不嫁人,终生侍奉在爹娘膝前。”
谈夫人叹道:“爹娘怎能误你一生?若儿自小就有雄心壮志,对儿女情长一事反而淡了。嫁给他的女子虽不会快乐,但至少不会担心自己的丈夫出外心。儒儿反倒体贴许多,不失为好丈夫。原本这是两桩多么好的姻缘,可是那一场变故,姐姐惨遭不幸…”想起这谈夫人就泪如雨下。
“娘。”谈雯偎近她,劝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谈夫人揩着泪,道:“若儿和他娘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认准的事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只怕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别说他不肯要你,就是我,也不肯让你去跟他出生入死,你过不了那样的曰子。霖儿呢,又是疯疯颠颠的样子。我都不敢向许家去提亲事。哎…”谈夫人说起此事,就満怀愁绪。谈雯更是无言以对。
“今天,”谈夫人忽又想起什么,道:“若儿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你和儒儿倒是不错的…”
“娘——”谈雯猛地起⾝,打断她:“这事休提,传出去,不止谈家,就连许家也怕遭世人嗤笑了。天下哪有姐妹共事一夫的道理!”
“霖儿那疯丫头,只怕还看不上儒儿呢。她多半是不会嫁…”
“姐妹易嫁,岂不是更荒唐!”谈雯仍不赞同,头摇道:“不妥,不妥!此事娘休再提了。”说着急匆匆走出凉亭,似是怕谈夫人再说些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