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一寸丹心
只见门外拥进不下十数人,正是在城门口碰到的那些人,叫叫嚷嚷地挤进来。老者一惊,顾不上骂徒弟,快步迎上去拦住众人,道:“你…你们来⼲什么?”“哎!解老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吃了我的菜,怎能不给钱!”卖菜的张老头抢先开了口。“你家的米也不是白吃的!”“我的油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给钱?”谢老三双眼瞪得比牛眼还大:“你们谁没来这里看过病?谁没在这儿抓过药?你们就没白吃过我的药?我还没找你们要药钱呢!”“那些药是你们赠的,既是赠药,怎还提钱?你回舂医馆赚了个好名声,乡亲们也送了来匾额,你总不能赚了好名,又图好利吧!”“就是!再说,镇子上吃你药的人多了,也没见你挨门挨户地去要钱。凭啥单找我们要哇?”“这是两码事,药是崖子赊的,你可没给咱们分文好处!就只想着白吃白拿,你一张老脸知不知羞?”…
众人的吵嚷声几乎淹没了谢老三,无论他再嘴尖舌利,这一张嘴也争不过十几张嘴。而他的徒弟连一个揷嘴的也没有。谷寻崖更是作壁上观。谢老三见争辩不过,跳着脚大声道:“我不管!今天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拿走半个子!休想!”张老头走到他面前,道:“谢老三,你是铁公鸡,一⽑不拔,我们也不会找你要钱。我们是来找崖子的。”
“崖子!”谢老三隔着众人朝谷寻崖喊:“你答应他们的?”谷寻崖不紧不慢地道:“是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你…你这个败家子啊!”谢老三捶胸顿足道:“我八辈子欠你的,才遭现世报!请了个祖宗回来,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胳膊肘还往外拐!你是我的煞星哪!不行!”他扭头狠狠地对冯海道:“冯海,今天你要敢放出一文钱去,我就扒了你的皮!”
冯海为难地看看谷寻崖,不知所措。谷寻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该⼲嘛⼲嘛去。有谁要扒你的皮,还不是得我动手。”冯海会意的一笑,招呼众人到柜上核帐付银。
众人笑逐颜开地去领银子,没人再理会谢老三。而他这会儿气极无言,只是颤抖着手指着谷寻崖。谷寻崖若无其事地挥手示意楚良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来,吩咐道:“楚良,你去彻下一壶新茶,过会儿师父要喝。再有中午加个溜肝尖,怒伤肝,得给师父好好补一补才行。”“我不吃!”谢老三怒气冲冲地喝道:“你孝顺!拿来我的钱来表你的孝心!好徒弟啊!”他的怒火加上心疼,每看到一个人领了银子离开,他的心就一阵刀绞般地疼,痛得他捂住心口,哀哀惨叫。
谷寻崖面带微笑站在一旁,每个人离开总要和他打招呼,所以他也懒得去看师父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看了多少年了。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了,他猛然觉得疲惫不堪。曹江担心地道:“大师兄,你脸⾊很难看,快让我给你看看。”谷寻崖这会儿也觉得头昏目眩,浑⾝无力,強打精神道:“无大碍,抓副补血安神的药,喝了就好。”“这效药只怕不够。”曹江道。
“当然不够!”谢老三气乎乎地抢过话头,:“得用十全大补汤!你一天就能花掉三千两给别人,自己怎么就不舍得花十两银子。就喝十全大补汤!先喝上十副,不才一百两吗?九牛一⽑!”谷寻崖知他在说气话,忙上前陪礼道:“师父,是弟子惹你生气了。弟子这么做也是遵循师父的教诲。你不是常说:‘医者父⺟心。助人乃为人之本。钱财⾝外物,’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谢老三气仍不消,道:“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挣下这份家业还是要留给你们。你们爱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我不管了!”“师父。”谷寻崖本想婉言陪礼,只觉眼前发黑,晃了两下,往地下倒去。
“大师兄!”几位师弟急呼。曹江早觉察他不对劲,所以悄悄贴近,见此情景急忙探⾝扶往他。谷寻崖先是受伤失血,后又长途奔波,再经过一场激战,始终未能好好调养,全凭一口气強撑着,到这会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谢老三也吃了一惊,急忙抓住比寻崖的手,切了切脉,吩咐曹江开张镇元补血的方子,要大热大补的,又让冯海把珍蔵的千年人参取出来,再叫楚良到后面厨房里让小玉熬些乌鸡汤、甲鱼汤什么的来补血,还让其他徒弟搬了张躺椅过来,取针袋…一群人被他支派得团团转。他用一根银针在谷寻崖太阳和人中⽳上攒了几下,就见谷寻崖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醒过来。所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谢老三恼恨地道:“师父这条老命经不起你这样腾折!下次再受伤,养好了再回来!“我没事。”谷寻崖低声道,挣扎着要起来。“你给我老实呆着!”谢老三斥道,捋起衣袖伸手来解他的衣带。“师父,”谷寻崖忙拉住他道:“您别动手了。让五师弟来吧。”“怎么?”谢老三恼道:“我这师父不如徒弟?”
“不是!”谷寻崖忙分辩。谢老三喝道:“闭嘴!”谷寻崖知趣地闭上嘴。他又吩咐冯海:“取金创膏来。”说着已利落地开解衣带。零乱的绷带上沾満了血渍,伤口因处理不当已经溃烂流脓。绷带一揭就连带揭下一片血⾁。谢老三眉头紧皱,责备道:“这剑再深半寸,你就没命了。你居然还一再与人动武,长途颠簸!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药酒!”
曹江早取来药酒,道:“师父,还是我来吧。”“拿来!”谢老三不容反驳,抢过药酒,用新棉花沾着药酒清洗伤口。伤口一沾到酒,针扎般地痛。谷寻崖猛得倒昅一口气。“你还知道疼啊!”谢老三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手下却很轻柔,三两下就洗好伤口,敷上金创药,重新扎好绷带,又将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伤也处理了一下。
这时,楚良已将煎好的药端上来。谢老三语气坚决地道:“先喝上三天的大补汤,半个月不许出门!”“哪有这么娇贵?”谷寻崖不満地道:“不过是些皮外伤,三五天就好了。”“胡扯!”谢老三怒道:“小伤要人命!你不想要命了,也得问问我!没我同意,不许下床!”谷寻崖啼笑皆非,道:“那才要我命呢!少做些事无妨!”“少给的嘻皮笑脸,讨价还价!”“可我总不能冷落了朋友吧?”谷寻崖道。谢老三看看古悦修二人,挑眉道:“是你们俩吗?”
古悦修一直在冷眼旁观,发现这老人虽然脾气暴躁,吝啬贪财,对徒弟非打既骂,其实他还是十分关心谷寻崖,一见他受伤紧张得要命,只是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罢了。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感,见他发问忙打揖道:“晚辈古悦修见过前辈。”
“你姓古?”谢老三神⾊震动。“正是。”古悦修觉得他的神情古怪,莫非他与古家有什么缘源,忙问:“前辈有何指教?”谢老三嗤笑道:“老夫岂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告诉你,我徒弟现在有伤在⾝,不能招待你了,你该⼲嘛⼲嘛去吧!”“师父!”谷寻崖不満地叫。
古悦修却觉得他笑得古怪,意在掩饰什么,心念一动,便道“在下也非不尽情理之人。只是谷兄此番受伤,在下也难脫⼲系。所以此行也是为护送他回来…”“如此多谢!走好!不送!”谢老三冷淡地下了逐客令。古悦己气不过,要上前与他评理,被古悦修拉住,他不气不恼地对谷寻崖道:“你安心养伤,长安之事,若有眉目,我兄弟定会再来叨挠。”
谷寻崖躺在躺椅上总觉得别扭,想要起⾝。谢老三瞪着眼,那样子好象他敢起来,他就掐死他似的,苦笑笑道:“也好。不管这一行结果如何,你莫忘了事先的约定。”“我怎么会忘了!”古悦修微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谢老三好似松了口气,正要吩咐人送客。
“等等!”谷寻崖忽然又想起什么,道:“上门总是客。两位到了我们的门里,我总该尽尽地主之仪。不然让人以为咱们耝俗不懂礼。对不对呀,师父?”他狡黠地望着师父。古悦修看得出,他也对谢老三的冷淡心生疑窦。
谢老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咱这穷乡僻壤的,只有耝茶淡饭,岂可招待贵宾?”“耝茶淡饭,好歹也是咱们的心意。这把客人往外推就更说不过去了。”谷寻崖轻轻一笑,有些诡异。师父越是想赶人,他越是想留客。“可这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谢老三为难地道。
不等谷寻崖反驳,一个清脆地声音接道:“小玉正要上街,可以一齐买回来。”众人的目光随声望去,只见侧门里走出一位少女,看上去有十八、九岁,虽是布衣荆钗,却仍难掩去光彩。明眸似月,娇颜如花。
“小玉,你到前面来做什么?”谢老三不悦地轻斥。那女子⾝姿摇曳,移步过来,道:“师父让小玉熬些补汤,可家里没有乌鸡、甲鱼,这汤是做不出来。小玉只是找了一些红枣,熬了碗红枣羹,特地端来给大师兄,顺便问问师父,要不要去街市买些乌鸡、甲鱼回来。刚好听到师父担心没有东西招待客人,小玉可以一同买回来。”谢老三无言以对,他恨不得古氏兄弟赶快离开,却又不好硬要赶人。
谷寻崖看看他那副窘样,笑道:“师父,你几时给我收了这么一位小师妹回来?”谢老三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见他嘻皮笑脸,气鼓鼓地道:“你问冯海!”冯海急忙道:“是这样,小玉是前一阵逃难到此的。她爹娘死于瘟疫,她自己也差点没了命。医馆施药救了她。小玉说她无亲无故,走投无路,我才请求师父收留她的。”
“是么?”谷寻崖打量着这位小玉姑娘,道:“师妹家住何处?”“镇西大柳树村。”小玉答到。“家中做何营生?”“祖祖辈辈种田为生。”“噢?”谷寻崖看看她端碗的纤指道:“那师妹一定是很受父⺟宠爱了?”“大师兄何意?”小玉薄嗔。“因为师妹有一双千金姐小的纤纤玉指。”谷寻崖笑道:“在家中一定不事稼桑。”
小玉将手中的碗转了转,似是要遮住那双白雪的小手,又想到如此于事无补,便道:“小妹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所以爹娘才万分疼爱。再我一介弱女子,也做不了重活,只是学些女红、厨艺,也好将来侍候公婆、夫婿。”
谷寻崖微哂,道:“师妹的厨艺一定不错,隔这么远,我都闻到香味了。看来今曰,我要先一饱口福了。”“是啊!”小玉忙道:“大师兄不说,小妹倒忘了,这红枣羹要凉了,我再去热过。”“不必了。”谷寻崖突然探⾝从她手中接过细瓷碗,用勺子一搅,仍有袅袅的热气冒出,便道:“这羹还热得很。师妹老远端来,不怕烫么?”“噢!”小玉好似恍然醒悟,双手去摸耳垂,神情颇不自然地道:“是有些烫。”
谷寻崖目光炯然,笑得深沉。古悦修在一旁冷眼旁观,也早发觉这位小玉姑娘绝非乡野村姑。她的言谈举止都显示出⾝不低,尤其她那双眼睛,太过明亮,初见生人毫无涩羞。在她看着谷寻崖时,目光只隐含了很深的怨怼。她一定是有目的而来,而且目标就是谷寻崖。出于此念,他才决定按兵不动,看她究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