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凤虚凰
一路上,魏秋官对吕⽟麟照顾得无微不至,凡事替他准备得十分周全。
吕⽟麟是从小受人服侍惯了的,也不以为有什么不妥。虽是在外,倒像还在家中做大少爷的⽇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果说有唯一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凤三这个无时不在⾝边的讨厌鬼。
有时上他的眼光,他总是一副要笑不笑的鬼样,看了就令人有气。尤其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仿佛看出了什么秘密而隐蔵不说,吕⽟麟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可是魏秋官和凤三两人却很合得来,或者该说魏秋官佩服凤三。
他们上京的第一天路上,不幸被凤三料中,就来了一伙強盗拦路打劫。魏秋官和吕⽟麟都是绣花枕头,平常虽有练过功夫,那也仅只是強⾝而已,真一遇上硬碰硬的场面,只有给人当沙包的份。吓得缩在马车內,不敢出来。
忽见凤三从马上一跃而起,冲⼊贼群之中。不过一眨眼工夫,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众匪徒伤的伤、逃的逃,全被风三的神威震慑住,哪里还敢动他们脑筋,打他们的主意?散得一⼲二净,唯恐凤三再追上。
待匪徒一走,魏秋官这才敢从马上下来,拉着凤三的手,不住地赞道:“凤兄,了不起,了不起。”
魏秋官虽然胆怯,却不失为是个至诚君子。这一点让凤三很是欣赏,起先看不起他是庸懦无能的富家弟子,这时想法已变,倒认为他值得一。
魏秋官本来担心,匪徒来袭,自己吓得躲在马车內,没有一丝英雄气概,会让⽟龄瞧不起。尤其凤三以一⾝绝技震退群匪,又兼英俊拔,哪个怀舂少女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倾倒恋慕。一比之下,自己更是大大不如。
但这位“⽟姑娘”的眼光和常人大大不同,凤三愈是英雄盖世,她愈是脸⾊不佳,好像他出手伤人,是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情。明明是行抢的強盗不对,在她口中,保护己方的凤三反成了无⾎无泪、泯灭人的大恶人;对方来抢劫,必是有他的苦衷,凤三辣手伤人,那些人的家眷见了不知要有多伤心…
凤三笑笑不理会,只管他骑的马。夹在心上人和好兄弟中间的魏秋官可苦了,他为凤三叫屈,却又不敢得罪吕⽟麟,左右为难。
到了京城,在客栈歇脚后,吕⽟麟迫不及待想出去探听⽗⺟消息。有了前车之鉴,魏秋官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单⾝出去,坚持要同行。这可急坏了吕⽟麟,他怎好在魏秋官面前向人打听吕邵农的事?可又不能拒绝他。
吕⽟麟急中生智,假装⾝子不舒服,不能出门,可是又急着要早些见到亲人,于是随便编了一个地址人名,要魏秋官代他去找。
魏秋官为了佳人,刀山火海也敢去,何况只是寻人这等小事?虽然担心⽟龄⾝体不适,但在他软语相求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了。
魏秋官前脚刚走,吕⽟麟后脚就溜出客栈,每走一程就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
凤三一到客栈,说要找那个“吕⽟麟”便自行离去了。想到这里,吕⽟麟忍不住笑出声来,凤三不知道这些天和他大眼瞪小眼的“⽟龄”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吕⽟麟。他上哪儿找“他”去?
在街上踅了几条路,他不知该如何向人探听吕邵农的消息。要是有人问起他为何关心吕邵农的事情,他该怎么回答才不会令人怀疑他们有关系?
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好法子,脑中一片混。他气自己无用,都已经到京城了,连打探消息都不会,要怎样搭救爹娘?
走在路上,行人对这个貌美纤纤的少女,不免投来惊的眼光。吕⽟心中有鬼,以为众人怀疑他的⾝份,却不知是自己出众的容貌所致。
来来回回走得脚也酸了,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在路边一座小摊头坐下,叫了一碗⾖腐脑来吃。吃到一半,忽闻隔壁的座头有人说:“唉!真可怜,吕大人全被处决了。”
吕⽟麟脑中轰的一声,整个背脊如同浸在冰⽔当中,手中一碗⾖腐脑有一半撒在桌上。
另一人立刻嘘了一声,庒低声音:“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这种事好在嘴边提的吗?”
先前说的人也发现自己不该这么不谨慎,但又有话不吐不快,也庒低声音:“我知道。可是我为吕大人不平啊!他可是咱们李朝开国以来难得一见的清官、好官。说他会勾结外人,图谋造反,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又如何?你又不是皇帝!我也相信吕大人绝不会造反,可是皇帝不信啊!他听了那些小人的话,把吕大人打⼊铁心院,不分青红皂⽩就把吕家上上下下全都处死,真惨啊,你就没看见,连吕大人那些兄弟姐妹、族亲戚等等,也一古脑儿全抓到东市口杀了个一⼲二净。”
哐啷一声,一只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老板走过来一看,见吕⽟麟脸⾊惨⽩,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没事吧?”该不会是⾖腐脑有什么问题吧?
“没——没事。老板,这碗我会赔你。”他神⾊不甚自然地说。
那谈论中的两人转过头来,看看并无异况,又继续话题:“这上百条人命,不知要算在哪个人的头上,造孽喔!”
吕⽟麟脑中嗡嗡作响,神魂早不知已飞到何处了。一股既酸又苦的感觉直上心脾。
“不过,听说吕大人被人劫出大理寺,下落不明,真是老天有眼。”那人庆幸地说。
闻言,吕⽟麟从长条椅上跳起来,冲向那人,把两人吓了一跳。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你说吕大人被救走,是真的吗?”他也不顾人来人往,动地大声问。
那两人以为吕⽟麟神智不正常,被他一喝,不少人都朝这边看来,害怕惹上⿇烦,把茶资往桌上一放,喊一声:“钱放在桌上了。”快快起⾝走了。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吕⽟麟急想确知真相,要去追他们。但他不习惯穿女装,被裙子一绊,跌倒在地。再撑起⾝子时,那两人已不见影踪。全家被斩——这个惊人的消息,令吕⽟麟头上发昏,四肢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他吕氏一门何等冤屈?⽗亲一生都为朝廷君王奉献心力,到头来却换来个満门抄斩,这还有天理吗?愈想愈觉得造物不仁,心中悲忿莫名,流下了清泪两行。
一个弱质女子坐在路边哭泣,往来行人都把眼光投过来。老板忙说:“姑娘,快起来,别弄脏了⾐服。”
“——谢谢。”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忽然闪过脑海,吕⽟麟像在黑暗中见到一线曙光。凤三一定知道,问他去。
用手背抹去泪⽔,把铜板往老板手上一塞,提起裙子,转⾝跑回客栈。
“凤三!”登登登冲回客栈,店內的客人见女装的吕⽟麟狂疯似的奔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喊个男人的名字,无不睁大了双眼。
直奔后院,还未到凤三的房间,整座后院扰扰嚷嚷回着吕⽟麟的叫声:“凤三,你在哪里?”
用力推开凤三房间,冲了进去,只见凤三悠哉自在地躺在上,腿两打直叠,双手放在腹上,闭目养神。
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榻前,吕⽟麟双手抓着他的⾐襟,用力摇撼,大叫:“你别睡了!给我起来!告诉我,我爹上哪儿去了?”
凤三缓缓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回说:“‘⽟姑娘’,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这样闯到大男人的房里,还抓着他不放,传出去不好听吧?”
吕⽟麟哪里不知道他在戏弄他?心急心伤,什么耐心都没了。“你早知道我是吕⽟麟,这样嘲笑我,你开心了吧?你笑够了就快点告诉我我爹的下落!”还抓着凤三不放。
今天早上,凤三假称有外出,其实他是先到外头等候,魏秋官被骗走之后,吕⽟麟随即溜出客栈,打探消息。
之后吕⽟麟像无头苍蝇在街上走,凤三跟在后头,以他的⾝手,自然不会让吕⽟麟发觉。
小吃摊那一幕发生后,他知道吕⽟麟必会回来找他,于是掉转回头。
“你先让我起来。”
吕⽟麟依言松开了手。
凤三坐在沿,吕⽟麟又抓住了他的手臂,急迫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落实的消息。“我爹呢?”
瞅了吕⽟麟一眼,不再故意戏耍他,凤三从头说起:“我把你送金缕阁后,自己到了大理寺,我本来只想先探探路,再救出吕大人、吕夫人。进里头,我只见到吕大人一人,吕夫人已经受不了严刑,先一步去了。”
吕⽟麟虽知⽗⺟多半在劫难逃,仍是希望能从凤三口中听到好音。乍闻噩耗,心里好像被利刃刺了一刀。⺟亲对己百般慈爱,从来不忍用重言责备,连轻打他一下都不曾有。这样的⽗⺟,竟惨死在牢中,吕⽟麟忍不住哭了出来。
“吕大人虽没死,不过离死也只一肩之隔;大理寺的那些人对吕大人用尽酷刑,我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背着吕大人逃出大理寺。不幸的事,吕大人中了箭,我们逃到外头之后,他就死了。”
砰的一声,吕⽟麟往后摔倒在,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上,凤三坐在尾平静地看着他。
吕⽟麟对他这样无动于衷的冷⾎感到气愤不已,随手抓起一只竹枕往他摔去,凤三侧头避过,枕头掉在地上,滚到一边。
“你不是很行吗?连救个人你都办不到。你这个八王蛋,没用的笨蛋、蠢货!”吕⽟麟把丧亲之痛迁怒归咎于凤三无能,两个拳头在凤三膛上死命地捶,要把全部的悲痛都发怈在他⾝上。
凤三皱起眉头,将他甩开,他又势如猛虎地扑了上来;如此数次,凤三被他无理的纠弄得火起,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顺势开弓,夹头夹脑给了他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
他下手可不留情,吕⽟麟雪⽩的脸颊霎时肿红了起来,但也被打醒了。
“你疯够了没有?”凤三冷冷地说:“吕大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提及吕邵农,吕⽟麟忍不住悲从中来,伏被大哭。
凤三哼了一声,任他哭去,也不理他。
哭了好一会儿,吕⽟麟心悬⽗亲,抬起満是涕泪的脸蛋,哽声问:“我…我爹的尸…体呢?”
“在京城外一处郊野。”
“我要去看他!”吕⽟麟动地跳起来,揪住凤三⾐领,不断催促:“快带我去!”
“我们先和魏公子说一声再走——”话未说完,魏秋官一面推门进来,一面说:“凤兄,你见到⽟姑娘吗?她人不在——你们——”脸⾊都变了。
他依照吕⽟麟给的地址、人名,找了又找,问遍行人,就没有人听过红柳胡同这巷子,只好打道回客栈,看看是不是吕⽟麟给记错了。敲敲房门吕⽟麟却无回应,推房开门,不在房內。于是转到凤三房间来问。
一进门,就见到屡寻不获的吕⽟麟和凤三坐在上,吕⽟麟两手还紧抓着凤三不放,脸上泪痕未⼲。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撞上这等情形,惊得说不话。
“⽟姑娘,你的脸?”吕⽟麟双颊肿红,⾐衫既脏且,又哭得一塌糊涂。令魏秋官生起误会,以为凤三对“⽟龄”做出不轨的事,气愤填膺,冲上前将吕⽟麟拉下,护在⾝后,怒声大骂:“凤三,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好汉,想不到这等天理不容的事你也做得出来,我真是看错你了!”他家教谨严,虽然忿怒如狂,也不失君子之风,并不口出秽言。
“魏公子,你误会了。”凤三走下。情况复杂多变,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
魏秋官像⺟护着小般,戒慎小心地紧盯凤三一举一动,不让他靠近,半侧头对⾝后的吕⽟麟说:“⽟姑娘,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动你一寒⽑。”
以凤三的功夫,就是十个魏秋官也敌不过他一掌。这话的迂呆,叫人好笑,但也叫人敬佩他勇气十⾜。
“魏大哥,你让开,我要他带我去找我爹。”吕⽟麟还搞不清魏秋官起了误会,此时他丧亲之痛胜于一切,只急着要去看⽗亲的安息所在。
魏秋官不让他靠近凤三,眼中有深深的不解。“他怎会知道你爹下落?”
吕⽟麟挥开他大张的双臂,跑向凤三。魏秋官再笨,也看出事情并非如他想像。见吕⽟麟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揪着凤三⾐领,惊愕之余,中闷闷的极不好受。
“魏公子,这几天来相处,凤三很敬服你是个至诚君子。今天一别,山遥⽔远,希望后会有期。”轻轻拉下吕⽟麟死不放的手,凤三向前几步,双手抱拳,作了一揖。
“你…你们…”魏秋官完全不明就里。
“很抱歉,一事一直瞒着你。我和他早已认识,这次我就是来找他的。”以目示意,指吕⽟麟。
“我们凤家当年无辜蒙受一场冤狱。承蒙他⽗亲大力相救,凤家上上下下感恩戴德,誓言要为恩公效命三代。很不幸,我的恩公,受人陷害,嘱咐我要保护他的千金。⽟姑娘心悬⽗⺟安危,又和我有些误会,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出来。现在误会已经澄清,我得带她到全安之地躲蔵,这些⽇子骗了你,我心好生过意不去,在此谢罪。”躬⾝一揖到地。
“我不是女…”吕⽟麟想解释他不是女子,凤三直起⾝,回头给了他一个噤声的严厉目光,吓得闭上嘴巴。
原来他们是旧识。凤三要带吕⽟麟走,魏秋官急了起来,说:“凤哥,你们不如到我庄上盘桓一阵子,料想那些人不会知道你们蔵在庄內。”
“多谢你的好意。你不了解他们的可怕,我们留在庄內反而害了你。”凤三是好意,不愿将他牵连进来,害他家破人亡。“告辞了。我们走吧。”最后一句话是对吕⽟麟说的。
“⽟姑娘——”魏秋官有満腔的情愫尚未对她倾吐,伊人却即将远去,相会何期?握着吕⽟麟的手,俊脸上満是化不开浓浓的愁苦。
吕⽟麟不明⽩他的心事,只当他舍不得。他尚沉溺在灭家之痛,笑也笑不出来,说:“魏大哥,谢谢你的照顾,我…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你不能留下来吗?”魏秋官求道。
吕⽟麟摇头摇。“我会永远记得你。”
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一定得走,魏秋官強抑悲伤,命仆人取来金银相赠。吕⽟麟先是不肯,魏秋官苦笑说:“你连我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吗?”吕⽟麟这才收下了。
一路送到城外,凤三喝停马车,策马靠近窗口说:“魏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了。”
魏秋官扶着吕⽟麟下马车,凤三弯拉他上马,俯视魏秋官。“多保重。”
“多保重。”一片眼光还痴痴地望着吕⽟麟。
吕⽟麟骑在马上,双眼噙泪,哽声说:“魏大哥,再见了。”
凤三腿双一夹,舿下黑马立刻放蹄而去,两人一骑不久即消灭在烟尘。魏秋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两人的去路,仿佛化成一座石像。
黑龙奔行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在一处树林子附近放慢脚步。
凤三跃下马来,认了一认,走到一棵⽩杨树下,指着一个起凸的土丘说:“吕大人便葬在这儿。”
吕⽟麟爬下马,扑扑跌跌来到土丘之前,不敢相信吕邵农就葬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土堆里,双眼睁得好大。
“我爹就在这里头吗?”他哽咽着。吕邵农一生为国,想不到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土一扌不,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没有名字…”手抚着象征坟头的大石,两行清泪滑下⽩⽟般的脸颊,无声落在土中。
“名字算什么?重要的是吕大人的名声待雪。吕大人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得振作起来替吕家洗雪冤情。”凤三手握缰绳,不带任何表情地说。
吕⽟麟只觉天地之大,今后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遗世立独。⽗⺟之仇要报,但他从小到大,从不曾吃过半点苦,叫他复仇,他既无武功也缺少智计,能办得了什么事,连陷害吕家的仇人是谁他都不知。
“我…我行吗?”他问凤三,也是自问。
“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凤三平淡的语中有不可动摇的承诺和坚毅。“吕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此之前,吕⽟麟对凤三的印象极坏,认为他霸道、耝暴、蛮横无礼,此时他却成了自己唯一可依靠的人,心情万般复杂。
究竟悲痛难抑,拜倒在小小土丘之前,两泪如倾,哭声响彻幽寂的树林,惊起林中栖鸟,啪沙啪沙的振翅声,渐去渐远。
看看哭得也够了,凤三说:“该走了,我们得赶路呢!”
吕⽟麟哭得力竭声嘶,全⾝的力气都菗空了,跪在地上爬不起来。凤三将柔若无骨的他抱起,送上马去。马儿将他们带离树林,吕⽟麟频频回头,泪珠儿不断滚落,两眼⽔雾中,吕邵农的坟丘愈来愈小,终于看不见了。
由于有魏秋官所赠的银两、凤三和吕⽟麟不须再住破庙野外。吕⽟麟女装是为了躲避凤三追索,如今已不再需要,想换回男子装束,凤三却说:“你还是这样打扮,别换回来。”
“为什么?”
“现在全九州十三道正在行文绘图捉拿你这只漏网之鱼,你长相娇美,扮成女子,没有人会怀疑你是朝廷要捉捕的要犯。到了目的地你再恢复男儿⾝吧。”
有一个问题在他心中蕴蔵已久,这时才有机会提出来:“你为什么不让我和魏大哥明说我是男子?”
“人心难测。”凤三答:“魏公子虽是个君子,毕竟相不深,你是朝廷要犯一事,若是直言告诉他,谁敢担保他不会出卖你?又或者无意间被有心人知道,岂不是增加我们的危机又连累他?所以我没让你说。”还有他没说出来,魏秋官对女装的吕⽟麟十分倾心,他若知道吕⽟麟是男子,必定大受打击,这也是凤三不让吕⽟麟自承⾝份的原因之一。
“我们现在上哪儿?”吕⽟麟听凤三的安排。
“你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
走了十多天,这一天来到一处山脚下,凤三抱吕⽟麟下马,一拍马臋,轻喝:“去吧!”黑龙嘶一声,跑了几步,回头望主人一眼,见他不留自己,于是放开脚步,迅捷地走。“你让黑龙去哪儿?”
“它会找地方休息,我们要进山里头,它不方便跟进来。”看了吕⽟麟一眼,⽩⾐素裙是为⽗⺟带孝。“你这一⾝⾐服可以换下了,穿着裙子不方便走山路。”
⾐服早准备好,到树后去换下女装,穿了这许多天,他还真有点习惯了。
凤三在前,吕⽟麟在后,也不知他怎么从那蓊郁茂密的树林草丛间认出路来,左一弯,右一拐,山坡陡斜,又是杂草没膝,爬了没一会儿,吕⽟麟一件单⾐都透了,气吁吁。
“凤三哥,等…等我一下。”吕⽟麟喊。
凤三功夫不凡,这山又是走的,行来如履平地,回头一看,吕⽟麟远远落在后头。于是立定脚步,等他赶上来。
吕⽟麟手脚并用,好不容易追上凤三,扶着一棵树的树⼲,气如牛,一张脸如染胭脂,汗⽔涔涔滴落两颊。
“快…快到了吗?”他着气说。
凤三却不答他这话,沉声说:“看来我得好好训练你。”继续前进。
再往內走。眼前忽见一片平坦,一栋竹屋就在山瀑之旁,他们的目的地已到。
“我们就在这儿住下。”率先走去,来到屋前,推开竹门,屋內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桌子、几张竹椅。
里头有两间房,凤三把右首那间给吕⽟麟睡,自己睡在左首房间。
凤三到外头抓了几条鱼,又采了些山菇、野果,到灶下生火烤鱼,不久鱼香阵阵传来。
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天⾊已晚,凤三打着火石,点起蜡烛,从外头捡来一段木头,削成一个牌位,用刀尖刻了“吕邵农之灵”几字,放在桌上,朝牌位拜了三拜,回头对吕⽟麟说:“⽗⺟之仇,不共戴天。明天起我会教你武功,等我找到陷害吕大人的真凶,我们一起去杀了仇人报仇。”
吕⽟麟泪⽔不停,伏倒在地,呜呜而泣。
该夜,吕⽟麟躺在上,辗转难眠。忽然一阵如泣如诉的箫声随风幽幽传来,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更觉凄凉。这箫声是由隔壁房传来的,是凤三吹的吗?
糊糊睡梦之中,吕⽟麟梦见吕邵农満⾝是⾎向他走来,凄凄恻恻地对他诉冤:“⽟麟,爹死得好惨哪!你要替爹报仇。”
吕⽟麟想接近吕邵农,两人之间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他在这一头怎么也到不了吕邵农⾝边,只能大喊道:“爹!爹!”
“醒醒!”有人在拍他的脸颊。
被这一拍,吕⽟麟惊醒过来,全⾝汗⽔淋漓,哪有吕邵农的人影?前站着个⾼大的人,是凤三。
“睡够了没?”凤三冷冷地说:“你要赖到什么时候才起?”语气甚是严峻。
“我梦见我爹——”惊悸犹存,一张脸惨⽩。
“他已经死了。你该做的是勤练武功、为⽗报仇,而不是坐在上想那些无用的事情。”凤三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快起来,我在外头等你。”转⾝出去。
不敢再磨耗时间,快手快脚爬起来,穿好⾐衫,走到屋外,凤三已在屋前空地等了。
“以后天没亮就该起,劈柴、挑⽔的事由你来做。我先教你一套防⾝的拳术,看着。”右臂向外一张,只见凤三拳拳打来虎虎生风,⾝法沉稳。
吕⽟麟不识拳法好在哪里,只觉他打得煞是好看。
打完收拳,凤三说:“你照样打一回我瞧。”
吕⽟麟张口结⾆,艾艾半天:“我…我不会。”
凤三右眉一挑,眼中迸出寒光。“你刚才站在这儿看耍猴儿吗?”喝道:“站好!蹲马步!”
“什…什么马步?”吓得他抖了一下。
凤三走过来,右腿伸到他腿两间,蹬开约两肩宽,右手按住他肩头,微一施力,吕⽟麟自然而然膝盖弯曲,呈半空坐椅势姿。
“这就是马步,给我站上三炷香!”不怒自威,吕⽟麟不敢吭声,唯恐再触他怒。
但是蹲了没多久,腿两开始支撑不住,抖了起来。吕⽟麟咬着牙強忍,奈何他是手心捧大的公子哥儿,咕咚一声,跌在地上。
“真行!”凤三不怒反笑。转眼收起笑意,端起脸来。“把柴全劈完才准吃饭。”丢给他一把斧头。
吕⽟麟委屈地捡起斧头,爬起来走向凤三指定他要劈的柴堆,拿了一木头,放在地上,举起斧头,双手过顶。看准落点,用力一挥,他从没做过这种事,斧头嵌在木头上,竟没劈破。他愣在原地,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凤三不住冷笑。
“蠢货!你要是我生的,我先一把捏死你了事。快劈!照你这等速度,你劈到晌午也劈不完。”
吕⽟麟受他责骂,不敢诉苦,乖乖继续劈柴。劈到后来,整个肩臂又酸又疼,手都举不起来,一⾝大汗,整个人像从⽔里爬出来。
中午时分,凤三过来检视成果,吕⽟麟劈的柴大小不均,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不由得他蹙起两道剑眉。
“劈…劈完了。”吕⽟麟着气说。
“吃饭吧。”凤三勉強接受这样的成绩。
还是野菇、山果和烤鱼。吕⽟麟双臂用力过度,手拿着烤鱼竟会微微发颤。
吃完饭,凤三将早上的拳法再打一次给他看,这次凤三放慢速度,让他一招一式跟着演练。教完之后,让他自行练习。
晚上回到房间,一沾枕马上就睡着了,⾐服也没换。第二天早上,全⾝酸痛,连下都得缓缓移动。
凤三比他晚睡早起,每次他起⾝出来,就看见凤三已在等他。凤三总会冷冷瞪他一眼,然后开始教他练拳。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凤三虽用心教导,可惜师是明师,徒弟却不是⾼徒。一套防⾝拳法教来教去,记是记住了,使来全无劲道。
这天下午,凤三与吕⽟麟套招,当吕⽟麟第四次弄错凤三所授手法,凤三心头火起,再也忍耐不住,右掌一格一推,用劲将他摔出去。
“哎哟!”吕⽟麟臋部着地,疼得叫出声。
“天底下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教了多遍还不会。”凤三气得大骂:“蠢材!”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小声申辩。
“到瀑布底下练拳一个时辰,再给我上来。”他气冲冲地进屋。
吕⽟麟不敢违拗,暗恨自己无用,为什么学来学去老学不会,难道自己真的不是练武的材料?他得等到哪一天,他才能为⽗报仇?
走到瀑布旁,脫掉鞋子摆在岸边,把一⾜伸到⽔里,冰凉的⽔温令他颤了一下,再把另一脚也踏进去,慢慢走到瀑布中心。
⽔底石头上长了青苔,吕⽟麟⾚脚踩在上头,一个站不稳,跌到⽔里头,全⾝透,冰冷的⾐贴在⾝上,变得又重又难受。
凤三命令他不到一个时辰,不准上去。他可不敢违背凤三的话,站在深及腿大的潭中心,从头开始练拳。
⾐沉重,再加上瀑布冲而下时冷气阵阵袭来,吕⽟麟愈练愈是冷发抖,只盼一个时辰快快过去好上岸去。
一个时辰过后,凤三让吕⽟麟起来,吕⽟麟冷得牙齿打颤,嘴都发⽩了。看他冷得厉害,凤三就没再叫他练功,让他回房休息。
晚膳时间,凤三在房外叫吕⽟麟用饭,却没有回应;推房开门一看,吕⽟麟缩在上,被子蒙着头。这小子睡昏了不成?踏前来到边,双手抱,沉声说:“吃饭了。”
被褥轻轻抖动着,但吕⽟麟没有回答。
凤三双眉一紧,抓起棉被往尾一掀,只见吕⽟麟紧闭双眼,脸上嘲红,⾝子缩成虾球似的,不住地打抖。
他吃了一惊,一摸吕⽟麟额头,触手滚烫,登时明⽩:他定是下午在瀑布里着了凉。得想办法让他退烧才行。
首先就觉得这房间不够暖,凤三转⾝去厨房取了火炉来,生起一盆旺盛的火。房间迅速暖和起来,但吕⽟麟仍然不停地发抖,口中喃喃叫着:“好冷…”
凤三把自己的棉被拿来让他盖,烧得昏沉的吕⽟麟喃喃呓语:“爹…娘…你们别走…别抛下麟儿…”
到底他还是个未解世事的⽑孩子啊。凤三心中升起一丝疚意,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些?把他得生出这一场病来。
凤三也是恨铁不成钢。吕邵农只有这么一个单丁独子,将来雪聇重整家门,就全靠吕⽟麟一人撑起;凤三⾝负吕邵农大恩,便觉应当粉⾝以报。格冷毅的凤三,不懂什么循循善这一套东西,他觉得男子就该好好锻练,才会成器。妇人之仁办不了什么大事。
凤三略懂药,到林子里头绕了一圈,找到了一些可供退烧的草药,用三碗⽔煎了一碗,端来房里,扶起吕⽟麟喝下。
吕⽟麟蒙被大睡,凤三坐在椅上一旁守候。温暖的房间,再加上草药奏效,吕⽟麟沉沉睡去,不再梦呓。
到了夜半,凤三从打坐中回神,摸摸吕⽟麟额头,还有些热度,但已不像先前烧得那么厉害。
喝了草药,又被房中热气一蒸,吕⽟麟出了大汗,⾐服透贴在⾝上。
穿着⾐若再感染风寒,那就不妙。凤三坐在沿,掀开棉被,动手去揭他⾐襟,打算替他抹去一⾝汗,换上⼲净⾐衫。
⾐衫拉开,底下是一件月⽩肚兜,凤三愣了一下。他知道富贵弟子怕着凉感了时气,有些人还是穿着肚兜保暖的。但那是小孩儿才这样,吕⽟麟十六、七岁了,居然还穿这东西。肚兜被汗⽔一浸,也透了,凤三开解肚兜,右手拿⼲布要替他擦汗,眼前的雪光叫他呆了一呆。
怎么会?吕⽟麟——竟然是个女孩子?
待不信,事实摆在眼前。虽然不是玲珑有致,却是货真价实的少女体。那清致的五官,比女子还细嫰的肌肤,两人靠近时甚至可微闻的香泽,怎么他从没想到“他”竟会是个女子?
凤三突然觉得自己瞪着人家的⾝体看,实在无礼之至,忙拿布在吕⽟麟⾝上随便抹了几下。不经意的一眼,隐约见她左肩有一处红⾊印记。他不敢多看,拿⼲⾐裳为她穿上,依旧盖好棉被,退回椅上。
莫怪“他”这么娇弱,叫“他”砍柴,连斧头都拿不稳,原来“他”是女子。
凤三细想一路行来,两人共行共宿,吕⽟麟并不避讳,似乎把自己当作男子,吕邵农也不曾对他说明。看来这个谜底,只有等吕⽟麟醒来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