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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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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竹一声除旧岁,又是一年过去了。

  襄州是江南三省有名的车市集散地,每个月都有不同行业的商贩来到襄州聚集做生意。一月是灯市,二月是花市,三月是蚕市,四月是锦市,五月卖扇,六月卖香,七月卖宝,八月卖桂,九月是药,十月是酒,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想要营利谋生的,都会趁著当月到襄州来做上个把月的生意。

  因此襄州的客栈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人来人往,滚滚不绝。加上著名的盐商也在此处兴建了不少别馆,俨然是花花世界。

  夏红尘骑了一匹骏马,来到襄州。进⼊城中,人群拥挤,他怕骑马会伤到路人,所以下鞍步行。定到了一家福星客栈门前,马儿突然停步不动了,不住摇著尾儿。

  夏红尘一笑:“怎么,你也闻到酒香,不肯定了吗?”

  门前一个店小二见夏红尘伫⾜,赶忙上来为他牵过了马匹,请他⼊內。

  用过了饭菜,店小二看夏红尘是生面孔,热心地为他介绍道:“客倌您是外地人吧?您来到我们襄州可要多留几天。最近灯市快到尾声了,一连三天晚上有灯景好看,您可千万不要错过。”

  夏红尘听他一说不噤心动,反正自己也没事,不如就留下来看看热闹也好。

  他比较爱静,要店小二为他找一间清静的客房。

  店小二笑道:“有,有。我们最后面有一排房间,有个客人今天刚好走了,正适合您住。”

  店小二领著夏红尘来到后院,隔了一个院落,后面果然清静多了。

  他领著夏红尘到了西厢倒数第二间房:“这里住的都是来做生意的小贩,晚睡早起,绝不会吵著您。”又指著最后一间房:“这是一位道爷住的,这位道爷年纪轻轻,医术可了不得啊,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见这么⾼明的大夫。他心地又好,贫苦的人来看诊从不收钱。不过真可惜,他四处游方,再住两天他就要走了。”

  医术⾼明的道士?夏红尘听了也不以为意。

  他在房中打坐调息,到了傍晚,店小二来请他用饭。

  夏红尘出门来,看见隔壁房中灯火已亮,随口问道:“那位道爷回来了?”

  “是啊!”这个店小二和三教九流的人接惯了,任什么人都要跟他搭上两句:“他在我们城西的上地公庙门口摆了一个义诊,到了晚上他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也不跟人说话,就是在自己房里看书。”

  夏红尘被引起了好奇心,听来这位道爷倒是不俗的人物,他有心和他相识,道:“小二哥,你帮我和那位道爷说说,说我想跟他个朋友。”

  “夏大爷想和他认识?没问题,我和他说去。”咚咚咚跑到那位道爷房门前,大声喊道:“道爷,您休息了吗?”

  屋內模模糊糊传来一声,似乎是说:“什么事?”

  “有位夏红尘夏大爷听说您到处看义诊、做好事,所以想要跟您认识认识,晚上想请您吃顿便饭,不知您赏不赏光?”

  房內的声音更小了。夏红尘站得很远,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见店小二连连点头,不一会儿走到夏红尘⾝边歉然道:

  “道爷说他很累了,夏爷的好意他心领就是。”

  夏红尘倒是很豁达,笑了一笑:“没关系!”到前面吃饭去了。

  用过晚饭,街上已是灯火通明。闲来无事,夏红尘走上街头,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著各式不一的花灯,有的是一条龙,有的是蝴蝶,千奇百怪,美不胜收。

  路边有人在卖面具,他走过去拿起一个面具,把玩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年他和沈素心跟著⽗⺟一起去看花灯,结果人嘲汹涌,把两人给冲离了⽗⺟⾝边,沈素心急得哇哇大哭,他为了让他止哭,就用自己的铜板给他买了一个神仙面具,沈素心拿到面具果然就不哭了,不多时两人的双亲也找来了。

  夏红尘微微一笑,素心斯文有礼,小时候却也是爱哭鬼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

  想到沈素心,夏红尘无奈地笑了一笑,怎地动不动就会想到他?也莫怪他会如此,自小他们一块儿长大,嬉笑玩闹,争吵打架,他们都是结伴而行的。后来两人渐渐大了,夏红尘出门拜师习艺,沈素心则在家专攻医术。之后他的心中多了个窈窕佳人顾宁清,而沈素心的心中又是何时纳进了他的⾝影呢?

  不知他现在⾝在何方?

  夏红尘闲逛了一会儿,不觉意兴阑珊,算了,倒不如回去客栈休息为是。

  回到客栈后院,隔壁的房间灯还亮著。那位道爷还没睡?

  喀喀。走过去敲了敲门。

  “谁?”门內人问道。

  好的声音。夏红尘怔了一下,这声音好像沈素心…

  “在下夏红尘,是隔壁的房客,见道台还未⼊睡,所以冒昧想邀阁下一酌。”

  门內人静默许久,才道:“多谢施主好意,贫道有些累了,恕我不能接受阁下邀约。”

  再回答的声音低沉沙哑,和沈素心就不大像了。但是却似是刻意庒低的…

  “道爷…”

  房中人显然不给他任何机会,烛火突然熄灭,表示逐客。

  夏红尘怀著満腹疑惑回到自己房中,那句“谁”不断回在他耳边下去。隔壁那人究竟是不是沈素心?如果是,他又怎么会出家做了道士?

  夏红尘决定明天一定要弄个明⽩。

  隔天天一亮,夏红尘就起了,他走出门外,要等著看隔壁那位道爷的庐山真面目。

  一看之下,隔壁门户洞开,店小二从里头走了出来,夏红尘连忙叫住他:“小二哥,隔壁的道爷呢?”

  这位店小二真可以封为最佳说书人,见夏红尘问他,就巨细靡遗地开始说起来龙去脉:“我也不知道,今早天还蒙蒙亮,道爷就起来了。我正想他不会是要练什么功吧,就想请他传我几招。谁知他背了一个包袱,就叫我把这个月的帐结一结,说他要离开了。唉!这么好的一个道爷要离开了,真是我们没福啊。不过话说回来,他⼲什么偷偷摸摸的像怕人家知道似的趁黑走呢?我猜啊,他一定是怕乡里⽗老留他,到时候他就走不开脚,所以才要趁著大清早走的。唉!”说完又叹了一声。

  有这么凑巧?他三番两次想见他的面,这位道爷倒似在躲他似的。

  夏红尘道:“小二哥,你知道他往哪里走的吗?”

  “西边。道爷骑著一头青驴,好认得很。”店小二又提供了一条线索。“夏大爷,您想去找他?”

  夏红尘不答。这人到医是不是沈素心?他愈是不让他见,他就愈要见到他。

  匆匆结了帐,包了一些⼲粮及汾酒上路,夏红尘问明路径,一路赶出西门,深怕错过了那位道爷。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就算见到了,而他也真的是沈素心又如何,却是没想那么多,

  赶出了十余里,就在一处河岸边,一个⽩⾊道袍打扮的男子骑著一匹青驴行在他十数丈外,夏红尘一喜,是他了。加鞭要追上他。

  那个⽩袍男子听见背后蹄声甚疾,慢慢地转过头来。两人一照面,夏红尘看得好生明⽩,他不是沈素心又是哪个?

  沈素心一见来人是他,脸⾊为之丕变,急忙转回了头,催动舿下青驴快跑。他快,夏红尘的黑骏马比他更快,几个箭步,追到了沈素心⾝前,他伸长手臂,挽住了沈素心的缰绳,青驴受了惊吓,举脚踢一阵,差点把背上的沈素心给颠下来。

  沈素心先是微微惊慌,片刻间神⾊已经恢复恒常,淡淡地道:“这位施主有何赐教?”

  他前后转变之快速教夏红尘一阵错愕,右手放开了沈素心的缰绳,问道:“你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有吗?”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可是沈素心就是死不认帐。

  “你为什么穿这样?”沈素心一⾝道士打扮,⽩袍⻩冠,显得极是飘逸出尘。

  “贫道是出家人,不做出家打扮,又该如何?”沈素心极是淡漠。

  夏红尘再度吃了一惊:“你出家?”沈素心做道士打扮,自然是出家了。但是他为何出家呢?

  他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陷⼊沉思之中。

  沈素心不愿与他乡做纠,策起缰绳,向右侧取道而行。

  夏红尘喊道:“等等。”又追了上去,拦在他的⾝前。

  沈素心微微恼怒,这个人好不识趣!但他不愿意把喜怒表现在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地道:“施主阻住了贫道的去路,还请让路。”

  他将自己当作陌生人的语气也让夏红尘不噤著恼,蹙起眉头道:“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为什么用这种生份的语气和我说话?”

  沈素心冷冷地道:“贫道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看待,施主多心了。”

  沈素心开口施主,闭口贫道,听得夏红尘极是刺耳,不悦地道:“沈素心——”

  “贫道已经出家,请称我忘尘子。”沈素心打断他的话,道:“贫道既已出家,从前种种就不想再提。请施主行个方便,让路放行。”

  他冷淡而坚定的态度,令夏红尘为之愕然,沈素心看也不向他看上一眼,骑著青驴缓缓离去。

  忘尘子顾名思义,自是忘弃红尘,了脫尘缘。只是倩到深处刻骨铭心,想要忘情弃爱,有这么容易吗?

  沈素心自从在客栈知道夏红尘就住在自己隔壁房时,內心顿时波澜起伏。

  那⽇他留书出走之后,就到了一处道观束发出家,取了个道号叫作忘尘子。忘尘子,忘尘子,从今而后,沈素心就算是已经不在世上了。他既有一⾝好医术,往后的岁月他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受苦的世人⾝上,夏红尘这三个字将会从他的心版上永远抹去。

  于是一路行医济世,慢慢地,夏红尘的影子也从他的魂梦中淡去。沈素心其心甚喜,他早说过他会把夏红尘忘了,就会把他忘了,现在不就做到了?

  怎知上天似乎有意捉弄他似的,天下如此之大,却把夏红尘兜了来落住在他的隔壁。当⽇他听到夏红尘三个字简直就像焦雷打在他的耳边一样,雷轰电掣,接下来店小二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怎么会?夏红尘来了?

  如雷的心跳声震得他五內如焚,不行!他不要见他!明天天一亮他就走!

  隔天一大早,沈素心就赶快收拾包袱,落荒而逃,満以为这总没事了吧?谁知夏红尘竟然不死心追了上来。

  初时沈素心没见到夏红尘,还自认为情关易躲,其实池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等到夏红尘本人出现在他面前,顿时情肠百转,难以自已。几度告诫自己:忘尘子啊忘尘子,别忘了自己的道号所为而来,别再陷⼊孽海之中。

  说是容易,自从在城外道上相逢,夏红尘也不知为何就不即不离地跟在他的后头。他走他就走,他停他就停。想去呵斥他也没有理由,不去管他,偏偏又不能视若无睹,弄得沈素心是心烦意,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一天沈素心骑驴来到一座山⾕,正要穿过林子,突然间从林子里窜出来三四个耝⾐布服的叫髯強盗,手中单刀亮晃晃的在⽇光中闪耀不定,喝道:

  “喂!臭道士!把你⾝上的银子出来。”

  沈素心微微好气。这班強盗也太不成话,居然连出家人也要抢。

  忽然想到,夏红尘一直跟在他⾝后,不给他找点⿇烦,不能消他腹中怨气。于是扬起下巴,傲然道:“本道爷没钱给你,快滚吧。不然等我的保镖来了,有的你们好瞧的。”

  这三四位強盗一愣,他们在此山抢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道士⾝边有保镖的。

  強盗头子喝道:“你的熊!别想唬我!快快把银子出来!否则小命不保。”把单刀敲得匡匡响,警告沈素心他可不是说著玩儿的。

  沈素心笑道:“谁唬你来著?我的保镖就在后头,穿灰袍子那个。”

  说话之中,夏红尘骑著骏马从山弯处出现。

  “我的银子全部由我的保镖保管,你要是打得过他,银子就是你的。不过我可是先警告你,他的武功厉害得很,我劝你们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沈素心扬风点火,这四个傻強盗利宇当头,齐齐杀向夏红尘。

  “将银子出来!”这个男的看起来比臭道士剽劲,好像真的有两把刷子。

  夏红尘一看这阵仗,马前马后马左马右全被团团围住,微微感到好笑。

  “让开!”他轻斥。

  “没银子休想离开!那个道士说他的银于全在你⾝上,快点把银子出来,我们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否则斩斩斩斩斩斩斩!”一连串的斩,強调他们无与伦比的抢人决心和魄力。

  朝不远处的沈素心一看,他正带著看好戏的微笑向这边观望着。他这是做什么?夏红尘微微蹙起眉头。

  “要银子,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上啊!”东西南北齐声大喝。

  铿零匡啷,仅只一招,也不见夏红尘眼动手抬,但见他⾝前光影一闪,強盗手中刀齐声落地。

  沈素心看了不噤哈哈大笑,待听到自己笑声,他也愣了一下,有多少时候他不曾听到自己这么开怀大笑了?

  夏红尘轻驾一声,赶马到他⾝边。沈素心收起笑意,又恢复一张无喜无嗔的脸。

  “你是故意的。”夏红尘指责道。简直是三岁小孩行径。

  “是又怎样?”沈素心冷冷地道:“我最讨厌不识趣的跟庇虫,老是跟在背后。”

  夏红尘也愣了。想到自己这些⽇子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跟著他,所为何来?他觉得沈素心无聇,那他现在又何以名之?无聊?

  “不想再有⿇烦,别再跟在我背后。”路上他会再给他找什么古怪,可别怪他没把丑话说在前头。沈素心又冰又冷的掷下一句:“我见了你就讨厌!”

  猛地像被揍了一拳,口一窒,夏红尘又怔住了!他见到他就讨厌?

  沈素心掉头不再理他,继续上路。在夏红尘看不到的面容上,却慢慢浮现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情人一见还成鹄,这支心箭既已出,又教他如何挽回?

  果然依沈素心所言,一路上他是尽其所能的给他找⿇烦,不是江湖之士上前寻衅,就是村夫村妇纠不清,弄得夏红尘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别再胡闹了行不行?”在山**上,夏红尘第四度找上沈素心“讲理”

  可恨的是沈素心一抹“你能拿我如何”的微笑,道袍飘飘,更显得他迥脫凡俗,相貌如仙。

  “我说过,不要跟著我。”

  他要的不过是一份清静。他既已决心“忘弃红尘”他这样时时⽇⽇在他面前出现,教他如何虔心向道?

  夏红尘顿了片刻,沈素心的眼中写著决心,不知为何,这竟令他若有所失。

  他说得没错,自己的所作所为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他跟著他做什么?不放心他吗?他不是觉得他恶心?

  “好!我走!”先离开吧!理一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向沈素心一拱手:“我不会再纠你,告辞。”

  沈素心不料他竟是去得如此意外而果断,等他回过神,夏红尘一人一马已经转过山坳,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心中一阵气苦,他没来由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离开,把他当什么了?

  沈素心楞在原地,咬著牙关,恨得险些滚下泪来。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动怒,夏红尘算是什么东西,值得他生气吗?

  饶是这么说,人是继续上路了,心却跟著夏红尘走了。

  蹄声达达,他老觉得他就在他⾝后跟著,回头一看,却哪里有人?不知失望了多少回。

  失望?他失望吗?

  又走了几⽇,这天行在路上,听见路旁树上鸟儿啁啾,他抬头一看,两只燕雀凭据枝头,竞相啼叫。忽想,它们同行同栖,彼此唱和好不快乐,而他和夏红尘却像天竺的孔雀和安南的鹦鹉,两禽相去长千里,原是南北各不同啊。

  他想得出神,不由得痴了。也不知伫立在树下多久,天边轰轰作响他也恍若不闻,渐渐浮云飘来,灰黑深厚,急骤的大雨哗然而怈,淋了他一头一⾝。

  下雨了?沈素心终于移动脚步,不过舿下的青驴也似乎察觉主人神思不属,无心避雨,只好陪著主人在雨中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头愈来愈沉重。沈素心依然没想到该去避雨,只模模糊糊觉得有件事比起避雨重要太多,但,那是什么事?

  “你还要淋多久?”从旁伸出一只手来,蛮横地、不悦地将他⾝子转向来人。

  夏红尘依旧骑在那匹黑骏马上,手中撑著一把油伞,双眸发著异光,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沈素心头昏得意识不清,这人是谁啊?好生眼,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跨鹤⾼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沈素心喃喃道。

  他在念什么?夏红尘正思索问,忽见沈素心⾝子一歪向他倒来,他吃了一惊,不暇多想伸手相扶,触手处滚烫炙人,骇了一跳。

  大雨滂沱中,一骑双人渐行渐远,雨幕遮去了行踪。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病中,沈素心常常念著这两句诗。

  夏红尘抱著⾼烧不醒的沈素心来到客栈投宿,店小二为他请来了大夫,药吃了二天,仍然未见起⾊。

  这是什么狗庇大夫?以前有人来向沈素心求医,不出三天一定见病人抬著进来,走着出去,这小小风寒有这么难治?

  “公子。”大夫‮头摇‬晃脑,一副病人快翘辫子,还是早办后事为妙的神情:“这位道爷心事郁结,积久成疾,不是寻常药石能治。”最后还掉了一句书袋:“正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

  夏红尘将桌一拍:“你好不罗嗦!我只问你,到底能不能治好他?”

  上沈素心双颊嘲红,呼昅急浅,他不但心急,而且心慌。他怕,怕沈素心就此诀别人世。

  “老夫尽了最大的力量,生死有命,強求不得呀——”大夫犹在说著大道理,完全不顾旁人的心焦忧虑。

  听大夫如此说,夏红尘大怒,将他轰了出去。

  回来坐在头观视著沈素心,他⾼烧时起时退,连在睡梦之中,他依然蹙著眉头。认识他二十多个年头,在自己跟前他多半是清雅雍容的微笑,从容自在的谈吐,何时他竟变得这般不快乐?

  那天他走了之后,是想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太奇怪了,他既然厌恶沈素心,又为何跟在他的⾝后不离开呢?若要他说出个理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思前想后,头都快想炸了,他本就不是善于探索自己心绪的人,说不得叫沈素心来问问,他还比他更清楚自己。

  夏红尘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回来看看沈素心。一来,他想再次弄清楚他对沈素心究竟是抱著什么心情;二来,他终究放他不下。

  夏红尘追上沈素心时,正好是他伫立在树下听著鸟鸣想心事的时候。心想不过两只鸟儿在叫,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上次被冷言冷语对待,夏红尘仍然悻幸然,决定最好还是静观其变。不久天下起大雨,他撑起伞站在离他三丈外的地方等侯,心想这下子他总该离开了吧?是离开了,沈素心忘魂的行在大雨中,浑然忘了自⾝已经透;夏红尘再也看不下去,冲上前去拉住了他。

  “一自魂消那壁厢,至今寤寐——不能忘,当时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沈素心又在呓语了。

  他到底在念什么?

  “⽔——”

  这他倒是懂得。夏红尘走到桌前为他倒了一杯⽔,⾝子一侧,不小心撞到了沈素心的包袱,啪地一声,掉了一件东西出来。

  捡起一看,是一本诗集,上题著“沈素心”三字。他写诗?

  夏红尘感到好奇,翻开內页一看,谁知愈往下翻,愈是心头狂热,难以自己。

  “卦箭分明中鹄来,箭头颠倒落尘埃,情人一见还成鹄,心箭既出难挽回。”

  诗末写著——为君取烽火剑。

  “深怜密爱誓终⾝,忽抱琵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鼻,为卿憔悴成尘。”

  记——忽闻君已订丝萝,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几癫狂。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伊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峰。”——

  与君同游东山,放发涉溪,君英姿纵发,不可方物。

  “手写瑶笺被雨淋,模糊点画费探寻,纵然灭却书中字,难灭情人一片心。”——

  宁清诈死,君犹不能忘怀,与君把杯,酒与泪俱下。

  “一自魂消那壁厢,至今寤寐不能忘,当时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

  计为君所拆,割袍断义,心碎魂消。只待⾝死之⽇。

  “跨鹤⾼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

  与君别于离亭,冀君早⽇归来。

  “明知宝物得来难,在手何曾作宝看,直到一朝遗失后,每思奇痛彻心肝。”——

  ⽔榭情绝,多年恩义苦心,终赴流⽔。每至‮夜午‬梦回,刮心之刑痛彻心扉。夏君夏君,君应怜我,一片冰心。

  “君应怜我,一片冰心。”

  夏红尘捧著沈素心的诗笺,双手竟是微微发著抖,眼前模糊一片。

  “素心、素心,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待我。你叫我情何以堪?”

  如果沈素心是女子,他会毫不犹豫和他相守⽩头。怎奈上苍弄人,将两人都生成了铁铮铮的男子汉。

  “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他记得那年他二十,上京去挑寒云寨的三大恶人。

  沈素心一直念著这首诗,是否在他的心中,犹在等待他有一天会回来,回到他的⾝边?

  一滴男儿泪落在沈素心的脸上,第一次,夏红尘深深感觉到他亏欠沈素心太多太多,是他把他到这个地步,生也不能,死也不能。

  “你不要死,也不能死。”夏红尘低低道。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棱角分明的俊颜上刻著无限的悲哀。执起沈素心的手,他对他许下誓言:“你今生这样对我,你教我怎样补报你呢?⽇月在上,我夏红尘对皇天后土起誓,今生今世我也许无法回报你相等的感情,但是我愿意终⾝永不娶,永不负你沈素心。”

  风吹起诗笺书页,哗哗的一阵响后,最后静止不动了。但见烛火清清楚楚地映出书上的文字:

  “一点真情系死生,几度情碎付沧溟,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依然随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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