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节 你怎么认出我的?
就算是午后小憩这样简单的事,到了⾝有残障的老国公夫人这里也变得复杂起来。
卸了钗环后,再用热⽔敷脸敷手,擦香膏,再梳头,这些事情⾜⾜由六个人伺候了半个多时辰,好容易把人弄上榻,唐以为完事了,谁知外面又进来两个婆子,一个拿了温热的耝盐袋盖在老夫人的腿上,另个卷起袖管开始轻轻为她摩按,然后丫头和媳妇才无声的退出內室,珊云显然是最贴⾝的一个,她往老夫人脚边一坐,看来是要陪睡的了。
等她眼睛阖上,摩按也停了,尔蓝起⾝退后,带了唐一眼,大概是提醒她也该遁了,榻上却传来一个弱而清晰的声音“殊哥儿媳妇儿留下。”
门口尔蓝苗条的⾝子微微一滞。
殊哥儿媳妇,这几个字像小刀从她心头划过去,多亲热,多不见外啊…而且老夫人觉睡时从不让小辈陪的,说是不愿意过了老人气给孩子们,怎么,这规矩要改么?
唐却抹了下鼻尖上的薄汗,这屋子里炭盆烧得暖,别人可能觉得正好,她可热的够呛!
刚才大伙儿忙了这么一通,怎么她老人家还没睡意呢?
珊云怕唐没意识到是在唤她,轻道:“老夫人是心疼夫人累了,请您留下歇息,我和宝沁就在隔扇外头,有事只管叫我们…”
唐看她一眼,那副不慌不忙和声细语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原来觉得徐堂燕⾝边的媳妇就够得体的了,如今看了宝沁和珊云才知道还是有差距…
于是唐坐在了刚才珊云的位置上,手下枕着方柱形的肘垫,背靠着大厚垫,说难受不难受说舒服不舒服的。
屋里静悄悄,一盆淡绿⾊的蟹爪菊刚噴过⽔,偶尔一滴落在⽩瓷盘里,发出轻微的滴答声,香熏里散发着淡悠悠的香烟,闻着人都糊起来,唐猛地睁了一下眼,很怕自己先于老夫人睡着了,万一她要递个⽔什么的,那可就闹笑话了!
躺着的人徐徐睁开眼,似浓云隙开,露出一目的青空。
“孩子,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骤闻此言的唐顿时睡意全无,抖了一下坐直了⾝子…
…
时光倒回到宣府守城兵官哗变那个大雨滂沱的盛夏…
唐和唐适奉命在十二个时辰內攻⼊宣府城,捉拿叛军首领,当然完整的旨意是,活捉最好,没有活的就提首级来复命!
唐家兄妹仅用九个时辰就強行攻下城楼,活捉三个首领里的元魁,其余两人负隅顽抗,一个跳城杀自,另一个被枭首示众!
当时的唐和唐适对朝廷忠心耿耿,听从五军都督府的调遣是他们这些权政机器的职责,也是荣誉来源和安⾝立命的本。
可是经过兄长和自己被杀害那件事后,怀疑的种子早就发芽,信仰也在悄悄的崩塌…
这几年东征西战,除了有限的几次抵御外敌之外,大都在所谓的平暴,现在细想之下,哪有那么多暴?
为什么自己和唐适突击的时候遭到了群情昂的反抗,那些士兵穿着和自己手下一样的军服,他们嘴里大叫着“长官同伐异!世道不公!圣心蒙蔽…”也喊着“将军一腔忠⾎却备受排挤!”他们甚至用仇恨和鄙视的目光看着厮杀得红了眼的唐家兄妹…
可万一,他们真是冤屈的呢?
后来唐他们俘虏了五百多名缴械投降的士兵,看在当时的唐眼里,这些人没有骨气没有节气算不得男人!
既然敢暴,为何不敢以热⾎酬志,追随自己的信念理想?
而现在的唐却会在⾎流成河的噩梦里惊醒,他们也是人,他们的家人天天祈盼着他们活着回去,⽗⺟兄弟儿朋友,哪一个人的祈盼不值得他们保全生命?
…
五百多俘虏历经艰辛长途押送回京,在离着西直门不到几十里的地方突然接到命令,说是不必继续往城里押送了,直接把人拉到昌平北延庆县张山营镇的冠帽山去!
接到这个命令的唐兄妹也大感诧异,去往冠帽山的路急险,更不用说当时还是夏季暴雨时节,从宣府回京的路上几遇大雨,整个俘虏队伍到押送官兵没有一个人⾝上有一寸⼲的地方,一路之上腹泻、中暑的、摔伤的不下几十人,眼看京城就在脚底了,却接到这样不近人情又解释含糊的命令,别说俘虏们了,就连唐家兄妹也很是不解!
不解还是轻的,就在队伍打算掉头的时候,人群里开始有谣言传出,说冠帽山就是鬼门关!都督府就是要斩草除!半道上就会把人都杀光,朝她甚至嫌他们的⾎脏,连死都不让他们死在天子脚下!
于是场面又失控了,一度混之极…唐家兄妹又得到命令,凡是哗闹事的当场斩首,可是,在唐适看来,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俘虏啊!
杀屠俘虏这样不光彩的事,信奉义勇礼正武士道精神的唐家兄妹可做不出来。
可是做不出来就是违抗军令,而俘虏们又认准了去往延庆就是送死,有的人宁愿死在城里也不愿死在荒山野岭!何况更多的是不愿意死的和打算铤而走险的。
两方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际,一辆气派的马车正好经过…
那便是从昌平封地上处理完家事急着回府的陆老夫人。
她并没有飘然无视而过,而是叫人下车去问明了缘由。
然后立刻叫人拿了一样信物去请都督府的传令员官,而自己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他,员官见了信物后跑的像⻩鼠狼一样快的去见她,她为民请愿,要求都督府收回成命,立刻把这些俘虏就近收⼊卫所休养,并派军医来为受伤者治疗…
员官万死不敢从,说自己这么做是越权了,回去脑袋不保。
老夫人怒斥他道:哪个要你做主?哪个要你负责,不过叫你去传个信!
气头上一柄宮扇掷过去连他的官帽都砸掉了!
员官惹不起她就愁眉苦脸去了,老夫人又叫丫头开了车门,自己仅靠着一条腿勉強站起来,向着外面愤的人喊话。
一是让大家不要喧闹,二是保证自己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必要扭转此事…
人群里自然有怀疑的,但却慑于她的气势和胆魄倒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接下来,老夫人同员官们僵持、谈判、谈崩、再谈判、下过雨又暴晒过的盛夏闷热似蒸笼,斡旋了半⽇后,终于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