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版本?
冬⽇午后的光清浅冰寒,被窗棂分割成规规矩矩的一个又一个方格。
郭圣通轻柔的声音漫散开来,落在田招娣耳边却如响雷滚过。
为什么?
她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竟然好意思问她为什么?
田招娣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问题,讥讽地低笑起来。
“⾝居⾼位者都如此善忘吗?”
郭圣通并不动怒,她徐徐站起⾝来踱步到田招娣跟前。
“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版本。
先听听你的版本吧——”
她话中意思似是田招娣受了蒙骗,听着的真相和实际有很大出⼊一般。
这让田招娣无法忍受,她怒瞪了郭圣通一眼。
在少女的咬牙切齿中,故事缓缓展开。
她出生在广陵郡。
那是帝国的最东边,已经临海。
都说靠山吃山,靠⽔吃⽔。
这话真是半点都没错。
在中原极为难得的蚬子、鲍鱼、龙虾在广陵郡是很普通的吃食。
人们喜好食物的本味,大多将其清蒸蘸酱油即食。
而田招娣的⺟亲吃不惯这样的,哪怕嫁⼊田氏已经十多年了还是吃不惯。
田氏是广陵郡的望族,人口多,规矩也大。
没有各房单独用饭的道理,一⽇三餐都得聚在老祖⺟房里。
⺟亲作为儿媳,被一个孝字庒着吃不顺口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勉強自己用几口。
⽗亲从前心疼⺟亲,让侍女在偏间支了茶炉做几口⺟亲爱吃的。
被小婶婶闻见油烟味了,怪气地说给了老祖⺟听。
“三嫂到底是中原贵女,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乡随俗了这么多年,也随不过来。”
老祖⺟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
晚间用膳时,⺟亲刚一搁下碗筷回⾝要茶⽔漱口,老祖⺟就⽪笑⾁不笑地望向⺟亲:“吃了?”
自田招娣懂事,就没见过老祖⺟给⺟亲什么好脸⾊。
⺟亲⾝形一滞,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用好了。”
老祖⺟收回目光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想吃什么就和厨房说,我们田氏家大业大,没有让儿媳吃不穿不暖的道理。”
⺟亲的脸一下就⽩了。
⽗亲急起来,想为⺟亲辩解。
可⺟亲连连头摇,劲使拉着⽗亲。
⽗亲只得作罢。
这天夜里,大伯⺟过来了。
她一进门就拉过⺟亲的手,柔声细语地劝解道:“⺟亲规矩大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千万别往心里去。”
⺟亲连忙头摇:“是我做的不对。”
大伯⺟満意起来,拍了拍⺟亲的手:“你说这么一大家子,又没分家单过。
人人都吃小厨房,一天六顿,那像什么样子了?”
⽗亲终于忍不住了:“大嫂,以珍是中原来的,饮食习惯本就和我们不一样——”
慈厚的大伯⺟一下变了脸:“三弟!这话你可别在⺟亲面前说。
说句不该说的话,嫁随,嫁狗还随狗呢!
⺟亲不⾼兴也是有道理的,人人都为了自己舒服不管规矩了,那还成何体统?”
大伯⺟走后,⺟亲菗泣了半宿。
她不敢大声哭,怕又叫人说嘴。
⽗亲气的不行,拖着瘸腿去要把偏间的茶炉砸了。
⺟亲顾不得哭了,忙下地抱住⽗亲:“别——
你砸了茶炉,又该让她们说我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小小的田招娣很不解,为什么四个媳妇中只有⺟亲如此受气?动辄得咎。
不是说⺟亲是中原大姓的贵女们?
为什么谁都能折辱⺟亲?
她跑去问外祖⺟。
外祖⺟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沉默过后就是掩面而泣。
田招娣见弄哭了外祖⺟,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话,慌忙住了口。
她再大一点后,从堂兄妹的鄙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听着了答案。
⺟亲是中原大姓来的不错,可却是逃难来的。
嫁进田氏时⺟亲一文钱的嫁妆都没有,是嫁的极不体面的。
而祖⺟当时看中⺟亲出⾝好生的好,觉得瘸腿的⽗亲再找不着比⺟亲更好的了,还是出了一大笔彩礼娶回了⺟亲。
人都说,得不着的才是最好的。
这话用在⺟亲⾝上真是一点都没错。
一旦成为田氏媳,⺟亲⾝上最后的光芒便散去了。
和其余几个嫁妆丰厚娘家得力的媳妇对比,⺟亲简直一无是处。
最让祖⺟不満意的是,⺟亲嫁进田氏几年都无所出。
在祖⺟看来,娶⺟亲来就是为了给⽗亲留后。
连后都不能留,要⺟亲有什么用?
⺟亲怀了她才终于保住了岌岌可危的田氏媳妇之位。
却没想到,一朝分娩生下来的竟然是个女儿。
祖⺟当时就冷哼一声,对端着汤急匆匆走进里的侍女说:“倒了!”
⽗亲皱眉:“⺟亲!”
祖⺟提⾼了声音:“你喊什么——”
产婆喜气洋洋地抱着她走出来,见着气氛僵冷忙止住脚步,讪讪笑了笑。
⽗亲抱过她来给祖⺟看:“您看看,这也是您的孙女啊。”
祖⺟冷笑:“有什么好看的,将来嫁她还要出一大笔嫁妆。”
祖⺟越想越生气,因此给她起名为招娣。
可直到⺟亲上吊,⺟亲也没再生下一儿半女来。
田招娣说到这长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用手胡抹着脸。
她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在仇人跟前哭。
她強着自己镇定下来,去回忆最让她绝望的那一幕。
⽗亲是爱⺟亲的,这一点田招娣深信不疑。
否则⽗亲不会扛着祖⺟的庒力一直不纳妾,不会安慰⺟亲说男女都一样。
可人是会变的。
⽗亲陪着⺟亲扛了十多年的庒力,终于也扛不住了。
他纳了⺟亲房里的侍女。
那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女。
生的⽔嫰极了,脸上时时刻刻挂着笑。
⽗亲对⺟亲说他纳妾是为了减轻⺟亲的庒力,等这妾生下儿子来就送到⺟亲房里来养。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飘忽。
⺟亲还相信⽗亲。
可田招娣已经不信了。
她哭着想留住⽗亲,可⽗亲甩开她的手天喜地地去当来新郞。
之后整整一个月,⽗亲都没在⺟亲房里过夜。
⺟亲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她迅速消瘦下去。
田招娣想尽办法想让⺟亲⾼兴起来,可⺟亲始终⾼兴不起来,总是敷衍地一笑。
⺟亲的眼里再没有光彩了。
田招娣去找⽗亲。
她知道⽗亲能让⺟亲⾼兴起来。
可⽗亲的妾倚在门上不肯让田招娣进去,田招娣气的狠了直接推了她一把。
那妾立时倒地不起,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终于引来了⽗亲。
不等田招娣说话,那妾就捂着肚子一个劲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亲望向田招娣的眼神立时写満了失望。
当天,祖⺟派了人过去重重地训斥了田招娣,罚她归祠堂。
⺟亲知道后,流着泪跪在她旁边。
她抱着田招娣哭:“都是⺟亲没用,才叫你这么受气。”
哭到后来,⺟亲忍了十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了:“还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哪有宠妾灭的?
即便她肚子里怀的是儿子又如何!
那也越不过你这个嫡出长女!”
⺟亲一语成谶。
那妾最后果真生下了儿子来。
⺟亲还记得⽗亲当初的诺言,她在孩子一落地就去抱孩子。
可⽗亲翻脸不肯:“月英才生下孩子,接受不了⺟子分离,再等等。”
他看⺟亲的目光那样陌生,仿佛⺟亲的提议多么忍残。
⺟亲愣在那,不知道该说什么。
田招娣拉走了⺟亲。
⺟亲哭的多了,早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对田招娣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凡事还是靠自己。
这个道理我要是早懂就好了…”
田招娣心下升起不详的预感来,她抱住⺟亲:“⺟亲,现在懂也不迟,不迟。”
这夜一她不肯放⺟亲走,拉着⺟亲一起睡。
秋九月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夜里不冷不热。
可睡到半夜时,田招娣忽地惊醒过来。
一道寒风从忘开的窗户吹来进来。
她皱起眉来:明明关了窗户啊。
要下雨了吗?
夜风怎么这么冷?
她糊糊地下了地关窗。
等等——
⺟亲!
⺟亲不在榻上!
她的脸一下⽩了。
她心急如焚,四处窜地找着⺟亲。
侍女们被她惊动,着眼睛看她:“怎么了?女公子?”
“我⺟亲不见了。”
侍女们啊了一声,却并不急切。
“兴许夜里睡不着,起来走走,您别急。”
她们都看的明⽩,知道⺟亲没有娘家依靠,现下又连丈夫的心都失去了。
因此她们不再尊重⺟亲这个主⺟,田招娣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和她们计较的功夫。
她一路喊着找过去。
⽗亲从小妾房中露出头来。
“喊什么呢?你姨娘坐月子再落落病。”
姨娘?
就那么个东西,也配让田招娣叫她姨娘?
田招娣没有理会⽗亲,继续找着⺟亲。
她想起⺟亲临睡前的那番话,再想起⽗⺟从前恩爱时,只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亲不见了,⽗亲却只担心那个妾睡不好觉。
她四处找着。
哪都找不见⺟亲,⺟亲究竟去了哪里?
这么深更半夜的,⺟亲可别——
她打了个寒颤,止住自己可怕的猜想。
她把⺟亲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
三更的打更声响起了。
她站起廊下茫然四顾。
“啊!”
她听见一声惊恐尖细的女声。
“三夫人上吊了!”
田招娣如遭雷劈,耳边嗡嗡作响。
一股寒气从心底漫起,迅速弥漫至全⾝。
她腿双不受控制地发起⿇来,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
不!
⺟亲还没有…没有死!
她要去救⺟亲!
她猛地醒悟过来,踉跄着往声音来源跑。
一盏又一盏的灯亮了。
无数人从房里跑出来。
她听见⽗亲不可置信地喊道:“以珍!”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要紧关头她还分心想道:原来⽗亲还记得⺟亲的闺名!
她终于跑到⺟亲上吊的地方时,⺟亲已经被取了下来。
她扑上去,拼命按⺟亲人中:“⺟亲,快起来,快起来。”
可不管她如何努力,⺟亲都紧闭着双眼,再不肯睁开眼看她。
⺟亲的⾝体都已经凉透了。
她死去很久了。
田招娣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亲的丧事办的很潦草。
哪怕⺟亲是明媒正娶的三房夫人也没用,哪怕⽗亲终于良心发现哭着说是他对不起⺟亲也没用,祖⺟不愿再为没给田氏带来好处的⺟亲浪费一文钱。
⺟亲下葬后没有半个月,祖⺟做主把⽗亲的妾扶正了。
因着⺟亲的死,⽗亲在田招娣跟前矮下了⾝子来。
他⼲巴巴地安慰田招娣:“⽗亲膝下有了儿子,将来才能分着家产嘛。
你有了弟弟,将来嫁人了被人欺负了才有兄弟给你出头嘛。”
这就是她的⽗亲!
眼里看着的只有利益!
⺟亲说的没错,⽗亲靠不住!
她的目光像萃毒了似的望向⽗亲。
⽗亲不敢和她对视,很快转过头去。
田招娣不肯去继⺟房里,更不肯抱那个所谓的弟弟。
祖⺟为此很不⾼兴,说⺟亲把她养的心狭隘。
真是好笑。
她还得冲继⺟笑?
她是晚辈,和长辈倔強是一点好都讨不着的。
祖⺟为此拒绝⺟亲⼊田氏祖坟。
“又没生下子嗣来,有什么脸⼊我田氏的祖坟?”
外祖⺟气的吐了⾎“皇后的娘家人,怎么能由得她这么折辱?”
皇后?
皇后也姓郭。
可她从来不知道⺟亲和皇后同出一族。
她追问外祖⺟:“那她们为什么还敢这么欺负⺟亲?”
外祖⺟又沉默了。
她得狠了,外祖⺟拗不过她,终于告诉了她事实。
原来外祖⽗和皇后⽗亲是异⺟同⽗的兄弟。
皇后的⺟亲是真定翁主,嫁到郭氏后看不起庶出的外祖⽗。
因着皇后⽗亲做主把家产留给外祖⽗,皇后⺟亲越发对外祖⽗不満。
等着皇后⽗亲去世后,皇后⺟亲把外祖⽗一家赶出了真定。
外祖⽗带着外祖⺟和⺟亲一路北上,皇后⺟亲还不解气,直到死了外祖⽗才罢休。
外祖⺟没办法,带着⺟亲一路逃亡。
田招娣气炸了肺,她趁着外祖⺟不注意从田氏偷跑了出来。
⺟亲死了,⽗亲也不是她的⽗亲了。
她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或许,向⺟亲的悲剧来源讨一个公道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倘若不是皇后一家,⺟亲何至于此?
她要向天下人揭发皇后⺟亲!
她掷地有声地说完后,正义凛然地望向皇后。
皇后并没有如她所想的恼羞成怒起来。
“这就是你以为的全部?”
田招娣瞪她。
皇后忽地提⾼了声音:“一家两兄弟,家产当平分才是,为什么尽数给你外祖⽗?
我⺟亲都杀了你外祖⺟,为什么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外祖⺟和你⺟亲都杀了?
你外祖⺟又为什么守了这个秘密这么多年,这会忽地把持不住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晕了田招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