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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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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七二年

  伊萝娜独自骑着马飞也似地向前狂奔,并不住地向后张望。一直到这片大草原跃⼊她的眼帘时,他们的⾝影才变得模糊了。

  绿得耀眼的大草原到处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与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峦相接于隐隐的地平线上。大自然特殊的瑰丽在此显露无遗。

  但是,即使置⾝在如此辽阔美丽的大草原上,伊萝娜深知,她还是在那些随从的视线之內。

  她暗自嘀咕着“连出外骑马都得由两位军官和两位仆役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天下难道还有比此更恼人的事吗?”

  她走出王宮时,就狐疑地望望这些随从,等他们亦步亦趋地随着她出发时,她就知道,在这种气氛下,她再也没有兴致遛马了。

  其实,骑马是她最大的嗜好。重返达布罗加的那天,她就为了能再看到这些马而雀跃不已。

  虽然离开达布罗加时,她才不过十岁,但她一直无法忘怀这些好马,还有骑着它们驰骋在青青草原上那种心情的感觉。

  达市罗加的马被驯养在最肥沃的草原上,这点和举世闻名的匈牙利马相同。其实,和当地的居民一样,达布罗加的马大多含有匈牙利⾎统。

  尽管达布罗加人承继了马札儿、罗马、匈牙利和希腊人的⾎统与文化,但是伊萝娜独独偏爱希腊与匈牙利这两支先祖。她认为,无论她的外在长相,或內在情,绝大部分均得自这两支先祖的遗传。

  也就是此刻流在她体內的匈牙利人⾎,使得她断然甩开这些随从,自由自在地享受拂面的和风,醉人的景⾊。

  她正要穿出树丛时,忽然发现左方有一条河流,就像铺在青翠山⾕上的一条银⾊缎带。她⾼兴极了,立即掉转马头,顺着陡峻的山坡快马加鞭而下。虽然警觉到自己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却深信达布罗加的马绝不会把她摔下来。

  万楼金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倾泻在地上,形成许多大小不一的光圈,随风婆娑起舞,煞是好看。她仿佛置⾝于童话的世界里,难以忘怀。

  她想起自己以前如何地相信那些童话故事的描述:在松林深处蛰居着大恐龙,在山脚下潜伏着丑陋的小妖精,而终年覆盖着⽩雪的山巅上,隐居着不怕寒冷的神仙。

  伊萝娜哼着一首流传已久的民谣,突然间,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勒住马,仔细聆听。

  似乎是有一些人在谈论着什么,她想,这就奇怪了,通常在⽩天这个时刻不会有人到树林子里来的。

  村民应该正在田里耕种才对。

  她想,也许她听见的只是啄木鸟的声音吧!

  她试着回想,是否这阵子正是伐木的季节?

  她又肯定地告诉自己,此时河⽔正浅,无法浮载木头,何况这裹似乎真的显得人声嘈杂哩。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马蹄踩在的软土上,悄然无声。透过树林的隙,她竟然看见一群人聚集在树丛间的空地上,大约有十五个人左右吧!

  伊萝娜好奇地注视着他们。

  这些人都穿着宽松的⽩子和绣着特殊图案的⽩上⾐。

  他们戴着黑⾊的圆毡帽,帽上斜揷着一大羽⽑,看起来颇有达布罗加人的味道。

  伊萝娜仔细搜寻着,要看看他们之中有没有妇女,结果发现在场的全是男人。更奇怪的是他们看来都不像住在这附近的村民。

  伊萝娜看得出神,霓未察觉自己来到空地之前了。

  这些人煞有介事地热烈商议着。就伊萝娜所知,他们正在决定要以武力攻击某项目标,然而她不晓得是对事还是对人。

  她知道,由于离开此地多年,她已听不太懂这些家乡的方言了。

  她总是用匈牙利语或法语和⺟亲谈,而达布罗加却通行许多种不同腔调的方言。

  现在这些人说的是源自周围‮家国‬的混合语——除了匈牙利语以外,还夹杂着罗马语和俄罗斯语。

  虽然如此,伊萝娜确信她听到了两个名词:“战争”和“不法”!

  就在此时,一个正在说话的人发现了她,刚到嘴边的话立时收回去了。伊萝娜发觉,这个人张嘴结⾆的模样实在滑稽。其余的人察觉有异,也都转过⾝来瞪着她。

  原先吵杂的声音更显出这一刻特有的寂静。

  刚才说话的那人指着伊萝娜,对其余的人咆哮道:“她是谁?她想做甚么?完了,我们被出卖了!”

  坐在地上的人群立即起了一阵动,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直到现在伊萝娜才感觉事态严重,不噤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觉得似乎有一些她不了解的事正在酝酿之中,而且近她了。

  一直坐在远处静观事态发展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走向她。伊萝娜发觉他长得很⾼,而且也比其它人穿得讲究。

  他走到她⾝边时,伊萝娜看到他长得很帅,五官英,很有古典味道。她一向认为那是达布罗加希腊先祖的遗传。

  还有,令人吃惊的是他头发虽然乌黑,眼睛却是碧蓝⾊的。

  其实,这是匈牙利人的特⾊,有些一达布罗加人也具有这种颜⾊,但伊萝娜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你想做甚么?”他问。

  伊萝娜发觉他的谈吐很有教养。他着一口上流社会所说的纯正的达布罗加语。

  “你不是看见了吗?”她回答:“我正在骑马。”

  他再开口时,她觉得他边依稀有股笑意。

  “我知道,不过,在这里骑马并非明智之举。”

  “喔-为甚么呢?”伊萝娜愕然地问道。

  ⾝为她⽗亲的女儿,伊萝娜知道,只要在达布罗加,她有权到任何她想到的地方骑马,而且任何一块土地,不论是谁的,都不可拒绝王室访问。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

  “我认为回答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伊萝娜不客气地说。

  她断定这个人会愈来愈不讲理,虽然他也许不晓得她的⾝分,但是她受不了这个人说话盛气凌人的样子。她确信他无权以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话。

  “你擅越了那条河,”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建议你,‮姐小‬,立刻循原路回去。”

  “等我想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不过,不是现在。”

  伊萝娜不懂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无礼,平常她一向温顺乖巧,无论何人求助于她,她都乐于帮助。但是现在,她却扬起下颚,旁若无人地说道:

  “除了你们正在暗中从事某项谋及颠覆行动外,我猜不出你们在这里会做甚么好事。”

  她说得相当露骨,那个人想必懂得她话中的含意。

  伊萝娜的话立即引起这些人的不安,他们开始低声谈。

  那个人立即拉住伊萝娜座马的缰绳,牵着马往回走。

  “请放开手!”伊萝娜命令着。

  “别傻了!”那人傲慢地应着:“如果你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就会立刻离开这里,并且忘掉你刚才听见看见的事了。”

  “为甚么我要这么做?”

  “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回答:“你若不这么做,对你会有危险。”

  “危险?对谁有危险?”

  他沉默不语,真只是一味地领着马往前走。

  伊萝娜猛然地抢回缰绳,马顿时立在原地不动。

  “我不喜你这种态-度,”她说:“我再也不愿受你或任何人的‮布摆‬了。”

  这人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

  “现在听我说,仔细听着!”

  他声调中的某种东西,使得伊萝娜停止了争辩。

  她低下头来看着他,一语未发。

  “我不晓得你是何许人,也不晓得你为何来到此地,”他说:“也许你是这个地方的一位访客,不过无论如何,我请求你,为你自己,也为这个‮家国‬百姓的缘故,尽速离开这儿,并忘掉你所看到的一切。”

  “我看到了甚么呢?”伊萝娜问:“一群人聚集在森林的‮央中‬,商计着谋叛的事。”

  “你全都听到了,是不是?”

  “是的,我全都听到了,”伊萝娜回答:“但是,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忘掉这些事的充分理由,我可以立刻办到。”

  “我认为我已经给你了,”他说:“如果你想造成严重的流⾎事件,或是杀害那些对达布罗加有所帮助的人,那么,你可以到处传播你听到看到的这些事。”

  伊萝娜从他的声调中,察觉到先前所没有的诚恳。她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这些话非同小可。

  她终于屈服了。

  “好吧!”她平静地说:“我向你保证,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

  她发觉他眸中闪烁着信赖的表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从她手中接过缰绳。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任他牵着马走到河边。

  到了河边,他顿了一下,回头望着伊萝娜。正在伊萝娜想弄清他想⼲什么时,他突然将伊萝娜自马背上抱下,紧紧地搂住,低下头凝望着她。

  伊萝娜惊呆了,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做,只是任他这么搂着。他俯下头来,双眼离她越来越近,突然,他的覆上了她的——那是个有力的吻,而她则被惊得完全不会动弹。

  在她发愣的时候,他放开了她,戏谑地说:“回家去吧!小姑娘,回去找你的情人吧!”说着,松开了缰绳,消失在了树林里。

  伊萝娜这才缓过神来。天哪!这耝卤的家伙!她被強吻了!

  但是,她无助地想起,她竟然丝毫没有抗拒他。

  她应该尖叫的,应该用马鞭菗他,或者至少狂怒地挣脫他,就像每一位有教养的女孩应该做的。

  但是,事实上,她居然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乖乖地让他搂住,任由他‮吻亲‬她。

  这是伊萝娜的初吻,她从未被人‮吻亲‬过,事实上也没有人尝试过。她从来不晓得一个男人的嘴霓能如此摄人心魂,她不懂为什么他的嘴会如此炙热有力。

  她一直以这接吻是极其柔和神圣的,但是,她似乎隐隐地觉得,这个陌生人強吻她的行径,对她是一种亵渎,似乎他‮服征‬了她,而她向他屈服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双颊热得发烫。

  她来到河对岸,才发觉随从早就站在岸边等侯着了。

  她觉得他们以一种不以为然的眼光看着她,如果他们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必更会如此吧…

  “谢天谢地,公主殿下总算安然归来了。”史提上校不由自主地⾼声喊着:“您不应该渡过河去的!”

  “为什么不应该呢?”伊萝娜问。

  “我们晓得,公主,您的马带着您跑开了,”这位上校唯恐说错话似的,慢条斯理地回答:“但是很遗憾,公主殿下,您刚才必然进⼊了萨勒斯的疆域。”

  “显然没有出事。”另一位军官跟着说。

  “当然没有,”上校点着头说:“此外,公主殿下,我们必须请求您今后格外小心。”

  伊萝娜掉转马头,朝着广阔的草原奔去,随从们紧紧地跟在后头。她相当清楚,上校所谓的马带着她跑开了。不过是作为他们疏于职守的借口而已。但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只关心他提到她不该进⼊萨勒斯疆域时的严肃口吻。

  “你晓得,上校。”她⾼击说:“我十岁以后就不在达布罗加了,我不记得当时有任何关于不准渡河的噤令,当然,也许是我的记不好吧!”

  她看见史提上校朝另外一个人瞥了一眼,似乎不晓得该不-该说,他看来有些胆怯的样子。伊萝娜晓得,那不过代表一个事实:他们怕她的⽗亲,然而有谁不怕他呢?

  在家中的每个时刻,她都可以发觉宮里从上到下,每个人在⽗亲跟前都是卑恭屈膝,惶惑不安的。

  “为什么我不留在巴黎呢?”她自问着,又想起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想知道实情,”她对上校说:“为什么你说我不该进⼊萨勒斯的疆域?”

  她停了一会儿,微笑地说:“不论你们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禀告国王的。”

  她确信由于这句话,上校回答时显得略微轻松些。

  “也许您并不晓得,我们的‮家国‬被分割为拿达克与萨勒斯两部分了。”

  “可是,毫无疑问地,爸爸一定还是统治着整个达布罗加,就像我祖⽗和曾祖⽗时一样,是吗?”

  “表面上是的,”上校回答:“但是在最近的五、六年里,情形已大不相同了。”

  “怎么回事呢?”伊萝娜追问。

  她深感好奇。他们正走在一片青绿的草原上面,若在平时,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驰骋的机会。

  两个仆役远远地尾随于后,她晓得,只要他们不提⾼声调,她和这两位军官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请继续说。”她请求道。

  “萨勒斯的亲王一直都是达布罗加最強大的统治者,”上校说。“但是在您祖⽗的时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是最重要的人物,其次才是萨勒斯的赖迪勒斯亲王。”

  “也有人说他们平分秋⾊。”卡萨少校揷嘴说。

  “是的,当时他们两位一同治理这个‮家国‬。”上校同意地说。

  停了一下,他又说:

  “然而到您⽗亲约瑟夫王子继承王位后,情形又不一样了。”

  伊萝娜无需追问原因。她⽗亲暴躁的脾气,蛮横不讲理的个,‮忍残‬无道的作风,得⺟亲不得不离开达布罗加。所以从她懂事以来就开始恨他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她问。

  “达布罗加实际上包含两个城邦,”上校解释:“百姓分别住在这两个城邦中。”

  “目前这两个城邦可说是处于战状态。”卡萨少校解释。

  “战状态?”伊萝娜惊叫起来。

  她离开法国时,曾盼望永远不要再接触到战争。很明显地,在达布罗加,这个愿望难于实现了。

  “达布罗加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上校解释:“因为两地的统治者彼此恶,有些百姓竟以此作为寻隙开衅的借口。”

  “你是说…”伊萝娜问:“萨勒斯正在攻打我们?”

  “萨勒斯亲王对于陛下所颁布的某些新法令深感不満,他不仅自己不遵守,当百姓触犯刑章被逮捕时,他也极力保护他们。”

  “他是用武力保护吗?”伊萝娜问。

  “前天晚上,”上校回答:“他们冲进监狱,释放了所有的囚犯。”

  “监狱的守卫…都死了吗?”

  “一个也没有,”上校回答:“他们用绳子绑住所有的守卫,然后把他们丢到湖里。湖⽔很浅,本淹不死人,可是对这些守卫而言,却是难以抹煞的奇聇大辱。”

  上校的面容严肃,伊萝娜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公主殿下。”卡萨少校责备道。

  “对不起,”伊萝娜道歉说:“我只是突然想到,昨天在宮里还看到他们穿着新制服,个个神气十⾜的,谁知道他们竟五花大绑地坐在湖里,维多加的居民不以此为笑柄才怪呢。”

  “我必须再提醒公主殿下,”史提上校以责备的口吻说:“您千万不可再闯⼊萨勒斯境內了,不然,您很可能会出事的。事实上,如果他们绑架了您,我都不会觉得诧异。”

  他停了停又強调说:“要改善目前的情况,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说服陛下取消那些新法令。”

  “到底是哪些法令惹出这么大的⿇烦啊?”伊萝娜问。

  上校惶惑不安地说:“公主殿下,我想,这个问题您还是亲自去问国王比较好。”

  “你知道我不愿这么做,”伊萝娜回答:“上校,我和你一样怕他。”

  “怕?怕?”上校突然叫了起来:“我尊敬陛下,对陛下唯命是从。”

  “可是你怕他呀!”伊萝娜坚持地说:“得了,你就慡快地承认吧!爸爸确实是个极其可怕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多年来,我宁愿在外飘泊,也不愿回到达布罗加的原因。”

  她微吁了口气,四下张望地说:

  “虽然我很想念这儿的一节,尤其是这里的好马,”她俯⾝向前,轻抚着马颈,冲动地想向前冲刺,但念头一转,随即坐直⾝子,坚决地说:

  “告诉我实情,上校,你说完后,我们就可以在这绝妙的草原上奔驰一番了。”

  上校注视着她,伊萝娜觉得他的眼光变得柔和多了,似乎他在她眸中找着令他无法抗拒的恳求。

  “好吧!”他回答:“我告诉您,公主。国王所颁布的法令中,最困扰百姓的有两条:第一条——‮国全‬
‮民人‬应当将其农获的二分之一纳⼊国库。”

  “哦?换句话说,就是由国王独呑了。”伊萝娜自言自语着。

  “第二条,”上校继续说着,仿佛没听到她的话:“驱逐达布罗加境內所有的吉普赛人。”

  “唉呀-那是不合理的啊!”伊萝娜惊叫起来:“吉普赛人一向和我们和平共处。我记得妈妈说过、他们在罗马尼亚受尽待,吃尽苦头。”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回忆说“在匈牙利玛利安和约瑟夫二世的统治之下,他们也遭过‮害迫‬。”

  “是的,公主殿下。”卡萨少校喃喃低语。

  “但是他们已经过惯了我们的生活,一直相安无事呀!”伊萝娜说。

  “国王已下令,他们必须离开达布罗加。”史提上校说。

  “可是叫他们到那儿去呢?”伊萝娜问。“也许只能到俄罗斯去了。不过,俄罗斯对我国一向很不友善,恐怕不会收容他们的。”

  “这些一问题我都先后向国王谏诤过,亚雷德亲王也极力劝阻过国王。”

  “我知道,结果一定是⽩费心⾎。”伊萝娜低声地说,她很清楚⽗亲刚愎自用的脾气。

  “此外,还有许多规定也相当扰民,”上校说:“为了平息百姓不満的情绪,并防止纠纷的扩大,目前正积极加強军备。但是坦⽩地说,情势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早就料到了。”

  伊萝娜朝上校和少校苦笑了一天,然后说: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你们尽管放心,我不会作出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来的。”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眺望。

  “现在,我要街出去罗!哦,对了!暂时别管那些烦人的事,好好地享受奔驰的乐趣吧!”

  她用力一挥马鞭,向前狂奔而去。

  疾驰在草原上,強劲的风面吹来,伊萝娜深觉这才是最神奇‮悦愉‬的一刻。

  回家的路上,她很自然地关心起那些正在田野里,村庄上,王宮附近森林中忙碌工作的村民。

  难道是我受了方才那席话的影响吗?伊萝娜悄悄地问自己,还是他们真的那么闷闷不乐呢?或者,是她记错了,还以为他们总是笑靥人的呢!

  路旁小木屋的台上种満了花,古老的客栈爬満了葡萄藤,这些都还是她记忆中的老样子。

  洋槐开花了,整个村景显得欣欣向荣。

  一大群⺟牛的⽩⾊犄角在光照下,闪闪发光。椅角上还系着彩⾊的丝带呢!⽩⾊和黑⾊的羊群也都和从前一样。

  妇女们都穿着大花裙子,绑着长长的辫子,卖力地工作着。

  男人们总是穿骑兵式的夹克和満是⾐扣的红背心,还戴着一顶揷着长羽⽑的圆毡帽。他们喜耸耸肩,表示凡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虽然每件事似乎都一如往昔,但是伊萝娜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们仿佛若有所失似的。

  突然,她明⽩那是什么了。

  她总是把音乐、歌声、笑声与达布罗加人联想在一起。

  从前,无论是工作,牧放牛羊,或扛着猎物凯旋而归,达布罗加人总是轻快地唱着歌儿。

  但是现在,她注意到,这块土地似乎被死寂笼罩了。村民的穿著也比以前破旧褴褛。

  不错,从前吉普赛人是穿得很耝陋,但这些素来重视外表装饰的村民应该不是这样的啊!

  他们接近王宮,朝着这座华丽的建筑沿坡而上。

  王宮巍然地耸立在河⾕之上,已有好几个世纪了。虽然每一个在位国王都曾先后大事修筑,然而唯一值得一提的,只有伊萝娜祖⽗增建的防御工事和角楼,这使得这座王宮益形坚固,也更具特⾊。

  从远处看来,王宮雄伟壮观,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城墙上累累的斑痕,不啻是以往战绩的最好说明。

  伊萝娜的祖⺟在四周遍植花木,使王宮看起来不仅庄严肃穆,更显生意盎然。

  每当杏树与桃树开花的时节,它就像是由灿烂的花海裹升起来的梦境一般,好看极了。

  不仅如此,宮內的花园更是美不胜收。

  每当她走进王宮,満园的佳景总令她目不暇给。她常想,恐怕没有人住在如此仙境还会觉得郁郁寡吧!然而她心里十分清楚,在拿达克宮內是找不着快乐的。

  她曾希望永远不要再回到此地。事实上,⺟亲就常常对她说:“我们绝不回去了!伊萝娜,或许在国外,我们⺟女俩没有地位,也不能享受荣华富贵,但至少我们拥有內心的恬静。”

  每一次,她提起以往的生活,⺟亲总是犹有余悸。起初,她一直不了解何以⺟亲甘愿放弃王后的尊位,离开自己的密友和十八年来悉的生活。

  当年⺟亲姬赛娜离开达布罗加时,并未引起喧然大波。不过她的悄然离去比闹得‮国全‬不宁还叫人怀念。

  姬赛娜在她丈夫暴戾态睢的待下,长年经历⾝心的‮磨折‬。虽然她一味顺服,但她丈夫的残酷专横并未因此和缓,反而变本加厉,随着年月的增长几至无可忍受的地步。

  事实上,若不是为了伊萝娜,她还可能继续忍气呑声,逆来顺受一辈子。

  王后常在国王的盛怒之下,被打得团团转,也常被国王尖酸刻薄的话语刺伤。虽然如此,她从来没有任何的抵抗。直到有一天,国王突然打起自己的女儿来时,她才一反平素的沈静温和,骤然采取行动。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求国王准许她回布达佩斯去探望年迈的⽗⺟。

  刚好她⽗亲年事已⾼,且正卧病在,国王便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

  从前,她被迫离开自己亲生的儿子朱洛斯。但那是不得已的,因为朱洛斯王子七岁就开始过军旅生涯,这注定他一生都逃不开国王的魔掌。

  但是,王后救出了伊萝娜。

  姬赛娜唯恐国王转向她的⽗⺟报复,就离开了布达佩斯。

  王后的⽗⺟出⾝贵族,但是他们相当穷困。奥国人夺占了他们的封土,除了⾼贵与自尊之外,他们可说是一无所有。她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再为她受任何‮磨折‬,就带着伊萝娜毅然地离开了匈牙利。

  她们走遍整个欧洲,最后在巴黎待了下来。

  在那儿,王后的一些朋友诚挚地接纳了她们。

  王后仔细考虑过,要安排一种适合伊萝娜的教育,最后伊萝娜进了当地一所著名的天主教学校读书。她以普通‮生学‬的⾝分注册,没有人知道她‮实真‬的来历。

  王后靠着⾝边一点点盘,在远离巴黎闹区的一条僻静街道租下一间小房子安顿下来,过着差強人意的生活。

  对她而言,结束了自结婚以来这段梦魇似的生活,不啻是极大的安慰。

  王后深为她丈夫喜怒无常的脾气所苦,就将自己亲⾝的体验告诉伊萝娜。

  无论处于何种境遇,內心有何种感受,都要学会隐蔵自我,切忌在人前表现出来。

  不过只要王后想到她遗传给伊萝娜的还是达布罗加人的多情种子,她便深感难过。

  达布罗加人敢爱敢恨。他们爱的时候会全心全意地爱,恨的时候也毫不含糊。

  他们的个是直截了当的,十分热情,多疑善妒,又好报复,但也很容易堕⼊情网。

  这些正好都是王后想从伊萝娜情中连拔除或加以抑制的。

  因此,伊萝娜从不过分表现自己。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表现出自己的感情。

  “记住你有王室的⾎统!记住法国贵族们如何含笑地走上断头台,甚至在断头台锋利的刀刃下,还彼此戏谑呢!”

  “但是我并不会上断头台呀!妈妈。”伊萝娜不解地说。

  “人生有许多比上断头台更悲惨的遭遇,”王后说“不管这些遭遇是什么,伊萝娜!你都必须勇敢地面对它们。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企求别人同情你內心的苦楚。”

  那就是夺去⺟亲生命的原因,伊萝娜想。

  王后必定经常独且忍受这种愁苦。她从不向人诉苦,即或她脸⾊⽇渐苍⽩,⾝体愈发瘦弱,

  她去世之时,躺卧在上,双手合于前,嘴角微微上扬,彷佛从容地接受了命运之神的安排。

  ⺟亲的逝世,带给伊萝娜沈痛的打击,天地似乎都变了颜⾊,世界仿佛成了无底的深渊。伊萝娜面对着孤寂与恐惧,真想大哭一场。

  然而,她晓得⺟亲对她深深期许的是什么,于是坚強地对前来吊慰的长辈们表示“她承受得住这个打击”

  “无论如何,”她想“我都应该为将来筹算一下,何况本没有理由⿇烦别人为我心。”

  她只有单独面对玛妲——从离开达布罗加后,就一直服侍她们的老女仆——才绝望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玛但,我们到那儿去呢?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吧!”

  她总觉得,自从⺟亲把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留下后,巴黎的这幢小屋就好像是座死寂的坟墓一样。

  她和外界唯一的接触是⺟亲的贵族朋友。而他们大多年老气衰,看来也都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怎么办呢?我该到那儿去呢?”伊萝娜⽇以继夜不断地自问着。

  然而,命运之神为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天,玛但出外购物,她独自待在家里,前门传来了重重的敲击声。

  奇怪,在清晨这个时刻,会有谁来呢?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会是来访的朋友,想必是市场送货的吧!

  然而,那又不太像是玛妲托人送东西回来。

  她总是坚持一个人上市场,而且每次都要和小贩讨价还价一番才肯罢休。

  伊萝娜走去开门,发现门外站了两位年长的绅士。其中一位说:

  “我们想见公主殿下,达布罗加的伊萝娜公主。”

  伊萝娜楞在那里,一时还搞不清楚他们说的是谁。

  ⾜⾜有八年多,她和⺟亲过着与王宮迥异的生活。

  在巴黎,伊萝娜不过是个普通的市民,本无⾜轻重。现在,他们竟然如此称呼她,把她吓坏了。她不安地颤抖着。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见公主殿下呢?”她推托地问。

  “她在家吗?”其中一人问道。

  由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调,伊萝娜知道他们担心找错了门。

  她不得不维持该有的礼貌。

  “请进,先生们。”

  她领他们走进窄小的客厅。

  灰⾊嵌板的壁上,挂着几样⺟亲的传家珍宝,房里摆设着路易十四时代的古老家具,上面罩着蓝⾊的织锦‮子套‬。

  他们奉命出来寻找她,却不晓得她⺟亲已不在人世了。

  “您的哥哥,朱洛斯王子殿下,已经去世了。”其中一人说道。她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外务大臣。

  “我…很难过,”她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怎么…死的?”

  她发觉外务大臣迟疑了片刻才回答:

  “那是一个意外。王子牵连在一桩打斗事件中,”他停了停又继续说道:“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是发生在深夜里一家客栈中。”

  伊萝娜认为,活泼勇敢的朱洛斯死得太没有价值了。

  她记得他一向都很乐观,在同龄的男子中,他的骑术也⾼人一筹。

  她无从想象朱洛斯毫无气息地静躺在那儿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无言以对。

  “我们来的目的,”外务大臣继续说:“是因为目前国內已无王嗣可继承王位。陛下希望您能接替王子的嗣位。”

  伊萝娜狐疑地望着他们。

  “接替我…哥哥…嗣位?”

  “令尊驾崩之后,您将成为达布罗加的统治者。”

  “不…不,我不能…那么做!”她嚷着。

  伊萝娜一面喊着,一面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她知道⺟亲对她一定失望透了。

  于是,她強抑着自己,然后说:

  “也许,你该说得更详尽些。”

  这只是措辞上的问题,她后来想,事实上,她毫无选择的余地,而且她也确信,如果她拒绝随他们回国,他们也会想尽办法说服她的。

  请求她随他们回达布罗加的客气措辞,实际上是国王的谕旨,这是不能违抗的。

  她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期望她的⺟亲同行。

  即使是这样,她也必须听从,因为⽗亲是她法定的监护人。不仅达布罗加的法律如此,任何一国的法律都是一样。

  因此,只要⽗亲愿意,他就可以据理力争拥有自己的女儿。

  其实,连伊萝娜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会不会拒绝他们。

  经过这么多年的飘泊,回家的念头的确蛮惑人的。虽然她很了解⺟亲惧怕⽗亲的程度,她也记得自己年幼时如何被他吓得四处躲蔵。

  但是现在,她告诉自己,她长大了。

  “我要回达布罗加去,”她想:“如果到时候我无法忍受,那么,我可以再逃出来,就像妈妈当年一样。”

  然而她也知道,无论如何,第二次逃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简单了。

  她的外祖⽗⺟早已过世多年,她不可能再以到布达佩斯看他们为借口了。

  但是,在年轻人的辞典中,没有“失败”这个名词。

  她相信,只要她决心去做,一定可以重返巴黎。

  问题是,她会想离开吗?

  ⺟亲去世带给她这几个月来的凄凉遭遇,使她恨不得早⽇离开巴黎这块伤心地方。

  “这些年来,爸爸一点也不关心我们。”她想。

  但是她提醒自己,离开达布罗加,来到被普鲁士迫降的法国,并非完全是他的过错啊!

  只要一想到这几个月来⾝心所受的‮腾折‬——食物一天少于一天,柴火几乎无法获得,巴黎又被炸得令人心惊⾁跳——伊萝娜就觉得无法忍受。

  可是她又想起,⺟亲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如果她还为过去的事悲哀,就太愚昧了。

  她自问,还有那种遭遇比这儿更悲惨呢?

  相形之下,达布罗加彷佛如天堂般光明可爱了。她晓得,如果她随这两个人回去,就无须为将来担忧了。她反而应该‮奋兴‬地接每一个明天。

  现在,伊萝娜可以看到侍从们正在宮廷门口驾。

  她回头低声的对上校说:

  “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愉快的时刻。至于我跑开的那回事,最好别再提起了。否则我⽗亲会不准我再出来骑马的。”

  “我不会提半个字的,公主殿下。”上校回答。

  他们两个人会心的相视一笑。

  仆役过来扶她下马时,她想,如果上校或任何人知道她今天所遭遇的事,不晓得他们会说些什么?

  她被強吻了!

  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強吻了,一个很明显是对立集团的男人,一个以无礼又狂傲的态度对待她的男人,一个使她仍能感到他炙热有力的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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