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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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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梦见了一个也正梦着她的男子,但那男子并不在‮觉睡‬。她看到他站在一个非常宽大但黑暗无光的窗前,两臂很自然地垂在两侧。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全然不似在梦中。但他的脸却紧绷着,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目光是那样冷酷。灰⾊的,她想,睡梦中她翻了一下⾝。但又并不全是灰⾊,也有些许蓝⾊。他眼睛的颜⾊先是让她想到了从⾼崖上劈下的岩石,接下来又让她想到了一泓柔柔静静的湖⽔。

  奇怪!真是奇怪!她明明知道他一脸的严肃,但就是看不到他的脸,看到的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摄人心魄、让人意的眼睛。

  她知道他在想着她,还不仅仅只是想着她,而是不知怎的知道她的心思。她仿佛走到了窗子对面,站在那儿,透过玻璃窗扭头看着他。不知怎的,她相信,只要她把手伸向玻璃窗,她的手就会径直穿过玻璃将他的手拉住。

  如果她愿意那样做的话。

  而实际上,她腿脚一阵蹬,弄单,在睡梦中喃喃地说着些什么。即便是在梦里,梅尔,萨瑟兰也不喜做事不合逻辑。生活自有其规则,最基本的规则。她坚信,如果你遵从这些规则,你就会生活得更好。

  因此,梅尔没有将手伸向玻璃窗,也没有伸向那个男子。她用力翻了个⾝,把枕头也碰到了地上,努力要把这个梦赶走。

  梦境淡去,她既感到轻松了许多,又有些怅然若失。她又沉沉睡去,无梦相扰。

  几个小时后,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黑夜已经过去,在头那只蹩脚闹钟的丁丁当当的响声中一下醒来,伸手“啪”的一声就关掉了闹钟。不用担心梅尔在上睡懒觉,她的大脑也像她的⾝体一样,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坐了起来,手指梳拢一下蓬的金⻩⾊头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的眼睛很亮,如青苔般碧绿,是⽗亲遗传给她的,但她不记得⽗亲。梅尔的眼睛只模糊了几秒钟,就盯在了被她蹬单上。

  睡得真不安稳,她想,把在腿上的单抖落开来。也不奇怪。总不能指望自己‮觉睡‬还像一个次⽇醒来无事可做的婴儿那样安稳。她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抓起地上的一条运动短穿在⾝上,上⾝是她‮觉睡‬时未脫的一件T恤衫。五分钟过后,梅尔已像往常那样走进了清晨柔和的轻风里,开始她每天三英里的慢跑。

  梅尔出门时,吻了一下拢在一起的几个指尖,用指尖在门上轻敲几下。这是她的地方,她自己的地方。虽然她在这里已经居住四年,她仍然怀有刚得到它时的那种喜悦。

  她住的地方并不大,她一边伸展四肢一边想。只是一个小小的墙上涂着灰泥的房子,夹在一个自动洗⾐店和一个营生惨淡的会计事务所中间。但这并没什么,因为她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梅尔并不理睬从一个过路轿车上传来的呼哨,车上那个司机咧嘴笑着,用垂涎的目光打量她修长且肌⾁结实的‮腿双‬。她的晨练并不是要展现她的美,而是因为有规律的晨练能使她的大脑和⾝体更听从指挥。一个允许自己变得懒惰的‮人私‬
‮探侦‬,要么会陷⼊⿇烦,要么会‮业失‬。这两者梅尔都不想要。

  她跑步的速度先是很慢,饶有兴致地听着脚踏在人行道上的声音,欣赏着东方天际一抹珍珠⾊的亮光。现在是八月。梅尔心想,如果是在洛杉矶,那一定是酷热难当。但在这里,在蒙特雷,却是四季如舂,无论在哪个季节,空气总是像玫瑰花蕾一般清新怡人。

  这个时辰路上还没有什么车辆。在她跑步的市中心地区,也难得遇到其他跑步的人。如果是在某一个海滨,那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不过,梅尔倒是喜独自跑步。

  她开始感到⾝体有点暖和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在她健康的肌肤上闪闪发亮。她稍微加快步伐,调整到她通常跑步的节奏,这种节奏对她来讲,就像呼昅一样自然。

  第一个英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用两只眼睛观察着。一辆减音器有⽑病的轿车轰鸣着驶过,在一个停车信号前只是象征地停了一下。一辆1982年的普利茅斯轿车,深蓝⾊——梅尔的大脑又习惯地记下了这辆车的一系列特征——司机座位旁的车门有凹痕,加利福尼亚牌照,车号2289。

  有个人在公园草地上脸朝上躺在那儿,等到梅尔停下脚步,那人才坐起来,伸个懒,打开了一个手提收音机。

  她断定那人是个搭他人汽车旅行的大‮生学‬,就在她再次起跑时还记下了他背包的特征:蓝⾊,盖上有面‮国美‬国旗…他的头发是…褐⾊的…他的…想一下这首曲子的名字!收音机里的音乐在她⾝后渐渐弱去。是斯宾格斯廷的“原谅我”

  还不错。梅尔想着,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在一个转弯处,她嗅到了烤面包的香味,撩人胃口的香味。再过一会儿,她又嗅到了玫瑰花的芳香,贪婪地深昅一口气。树木在清晨的微风中轻摇着,如果她凝神去嗅,全神贯注,她甚至能嗅到大海的气息。

  她感到⾝強力壮、头脑清醒。四下里只她一个人,这种感觉真好!真的十分惬意!她很悉这些街道,想到自己属于这里、能够在这里生活,心情很是舒畅。她再不用跟着她⺟亲破旧的客货两用汽车,由着⺟亲的兴致在半夜里奔波了。

  该走了,玛丽·爱伦。该出发了。我想我们应该再向北走一段路。

  ⺟亲说走她们就得走,她和她亲爱的⺟亲。⺟亲比她更像一个孩子,她总是挤靠在她⾝旁,坐在前排那已经开裂、用胶带粘着的座位上。车灯划破道路,将她们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学校,陌生的人群。

  她们总是不停地换地方,永远都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团体,永远都只是那无限延伸的道路的一部分。⺟亲经常是按她的说法行事——“脚底发庠”脚底一庠,她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不知怎的,她总感觉好像她们不是要到某个地方去,而是在逃跑。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爱丽丝·萨瑟兰有了她自己的温暖舒适的活动旅行住宅,虽然这又要梅尔用两年多的时间来付清这笔债务,但爱丽丝却感到无比幸福,愉快地从一个州走到另一个州,体验着不停历险的乐趣。

  至于梅尔,她终于可以歇歇脚了。不错,在洛杉矶她并不成功,但她已经尝到了那种扎下的滋味。她在洛杉矶警署呆了两年,虽然诸事不顺,但却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两年让她认识到执法正是她所喜的工作,即便是她不愿意填写违章停车罚款单,不愿意填写各种表格。

  她离开洛杉矶北上,在此开设了萨瑟兰事务调查所。她还是要填写各种表格,经常是站在货车旁边填写,但这些表格都是她自己的。

  她已经跑了一半的路,该往回返了。像往常一样,一想到她⾝体強健动作自如,一种自我満⾜感就油然而生。她先前并不是这样。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长得太⾼太瘦,胳膊肘和膝盖‮起凸‬老⾼,真可谓瘦骨伶仃。要想使⾝体強健,并非一⽇之功,直到她二十八岁的今天,她才有了这⾝強健的体魄。是的,梅尔从未因自己发育的不丰満而懊丧过,苗条健美使她工作起来更为⾼效。她两条长长的像小马驹一般的腿,以前曾经被人戏称为“⿇杆儿”、“细条”现在却像运动员一样结实有力——她自己也承认——值得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烦躁不安的哭叫声来自她⾝边一座公寓的一个敞开的窗口。梅尔原本因跑步而来的⾼昂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

  孩子,萝丝的孩子。长着一副胖胖的小脸惹人喜爱的大卫。

  梅尔继续跑着,养成的习惯要改变都困难,但她的大脑却被一个个形象所占据。

  萝丝,有点愚笨的萝丝,情善良,一头卷曲的红发,嘴角总是挂着微笑。虽然梅尔生缄默,但却很难拒绝萝丝的友谊。

  离梅尔的事务调查所两个街区,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馆,萝丝就在那里当服务员。对着一盘意大利空心面或是一杯浓咖啡,梅尔和萝丝常常随便聊上几句,多数情形是萝丝说,梅尔听。

  梅尔记起来,她曾十分羡慕萝丝收拾盘子的那股⿇利劲儿,即便她‮孕怀‬后期工作服鼓起老⾼时,动作仍然十分⿇利。梅尔又想到萝丝曾说起她和她丈夫斯坦是多么幸福,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小宝贝就要出生了。

  梅尔应邀参加了为萝丝举办的送喜礼聚会,尽管她去之前想着自己在这样一个聚会上一定会十分局促不安,但听着大家对一件件小⾐服和动物玩具啧啧称赞,她也觉得有意思的。此外,她对斯坦也颇有好感,斯坦长着一双稍带羞怯的眼睛,笑意总是半天才爬上脸。

  大卫出生后,也就是八个月之前,梅尔到医院去看望他。她端详着一个个睡的婴儿,看着一个个在四周有围栏的童上哇哇哭叫或腿脚蹬的婴儿,开始懂得了为什么人们又是祈祷、又是挣扎,不顾一切地去生育孩子。

  这些孩子是完美的,完美无瑕,天真可爱。

  当她离开医院时,她一方面很为萝丝和斯坦⾼兴,另一方面也产生一丝从未有过的孤独。

  梅尔时常带些小玩具到萝丝家里去看大卫,这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借口——当然纯粹是借口——和大卫玩一会儿。她事实上已经爱上了这个孩子,因此,当她为孩子长出了第一颗牙而大呼小叫时,或是当她为孩子会爬而惊讶不已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冒傻气。

  接下来她便想到两个月前的事。萝丝在电话里的声音尖锐刺耳,发疯一般,且语无伦次。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梅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萝丝家里。‮察警‬已经到了。萝丝和斯坦蜷曲在沙发上,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两个落难者,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俩人都在痛哭。

  大卫不见了。在萝丝家后门外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放着供婴儿在里面爬玩的婴儿围栏,围栏里铺着一小块地毯,大卫在上面小睡时被人偷走了。

  两个月过去了,婴儿围栏里仍是空空如也。

  梅尔穷毕生所学,尽自己一切所能,凭自己所有的经验和直觉,却仍未能找回大卫。

  事到如今,萝丝想尝试一下别的办法。这办法听起来十分荒唐,要不是看到萝丝一向温柔的目光中透出的那股坚定不毅的亮光,梅尔早就大笑不已了。萝丝不在乎斯坦怎么说,也不在乎梅尔说些什么,只要能把大卫找回,她什么都愿意试一下。

  即便是去找巫师帮助,萝丝也愿意一试。

  当她坐着梅尔的MG牌破车沿着海岸公路朝大苏尔山庄疾驶时,梅尔想抓住最后一次机会说服萝丝不要这样做。

  “萝丝…”

  “你不可能说服我的。”尽管萝丝的声音不⾼,但却坚如钢铁,这也只是她近两个月才有的变化。“斯坦已经试过了。”

  “那是因为我们俩都关心你。我们不想看到你再次受挫。”

  萝丝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但她却感到自己苍老得如公路旁的大海。像大海一样苍老,像山崖上凸出的岩石一样‮硬坚‬。“受挫?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能再让我受挫。我知道你关心我,梅尔,我也知道今天让你跑这一趟太⿇烦你了…”

  “不是——”

  “是的。”萝丝先前活泼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哀伤的影,隐蔵着无限的恐惧。“我知道你认为我在胡说,甚至对你是一种侮辱,因为你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寻找大卫。但我必须试一下。任何可以一试的我都要试试。”

  梅尔沉默了一阵子,因为萝丝的话让她有些无地自容:她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探侦‬,她的职业就是‮探侦‬,而现在她们却要去找什么巫师。

  但梅尔毕竟不是丢了孩子的⺟亲。

  “我们会找到大卫的,萝丝。”梅尔把手从嘎吱作响的变速杆上移开,紧紧握住萝丝冰凉的手指。“我发誓。”

  萝丝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让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如果他们不能找到大卫,她只需从这山崖上跨出一步,从此了却此生。

  他知道她们来了。这与超自然力毫无关系。是他亲自接听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女人颤抖的乞求的声音。他还在为此事诅咒着自己。他的电话号码不是不在电话号码簿上吗?全都怪他有一部电话,谁都可以花点力气找到他的号码,打电话让他接。但他已经接了那个电话,因为他感到不得不接,他知道他一定得接。于是乎,他知道她们来了,而且下定决心要拒绝她们的任何要求。

  他累坏了。他在芝加哥帮助警方侦破一起媒体很巧妙地称之为“南边切刀”的凶杀案,三个星期下来,他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刚刚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他在芝加哥看到了不少事情,不少他希望他从未见到的事情。

  塞巴斯蒂安走到窗口,大窗外边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草坪,一座⾊彩斑斓的假山,再远处便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直通大海的万丈⾼崖。

  他喜这种富有戏剧的景⾊,那险象环生的悬崖,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甚至于那显示人类智慧及勇往直前的意志的公路,那劈山开凿出的带状公路。

  不过,他最喜的还是这离开闹市的距离。这距离给了他想要的安宁,安宁的空间,安宁的大脑,他可以免受不速之客的打扰。

  但已经有人打破了这段距离,已经有人“⼊侵”了。他思量着这意味着什么。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就站在这儿,他现在站的地方。窗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一个他很想得到的女人。

  但他太累了,精力已耗尽,故尔没能将神志关注于她。她渐渐隐退不见了。这对于此时此地的他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真正所需的是睡眠,是几天悠闲的时光。他可以照看他的两匹马,料理一下生意,过问一下他两个表妹的生活。

  他思念他的家人。距上次他到爱尔兰去看望⽗⺟及姨妈、姨夫已有很长很长时间了。他的两个表妹住得倒是不远,顺着蜿蜒的山路而下只有几英里路,但他仍感到离开她们的时间不只是几个星期,而是好几年了。

  摩娜因‮孕怀‬而变得⾝圆圆。她腹中不止一个生命。塞巴斯蒂安想到这儿笑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怀了个双胞胎。

  安娜会知道的。而他那情较为温和的表妹夫对于民间验方及医术很是精到。不过,要是摩娜不直接问安娜,安娜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想要见到他们。就是现在。他甚至想要与他的表妹夫呆上,一段时间,虽然他也知道纳什正整⽇忙于他的新电影。塞巴斯蒂安想要跳上他的摩托车,飞奔蒙特雷,将自己置⾝于家人和人的包围中。他想,不管怎样,只要能避开这两个正开车驶向山庄的女人就行,避开这两个来求他帮忙的无助的女人。

  但他是不会躲开的。他不是个无私的人,他也从未声称自己是个无私的人。然而,他明⽩,上天既赋予了他那份才能,也赋予了他责任。

  你不能对每个人都说“行”如果你答应每个人的要求,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疯发狂。有时当你答应了某人的要求后,你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这是命运在作祟;有时你只想对人说“不”拼命要拒绝一个人,但究竟为什么,你也说不太清;有时你想要做的事,比起你注定要去做的事来,毫无价值。这——也是命运。

  塞巴斯蒂安心神惶惶,担心这一次他想要去做的事就属于毫无价值的那一类。

  他还没看到她们,就听到了汽车加大油门上山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通往他⾼⾼在上的家的路并不好走,只是一条狭窄的、有很深车辙的路。即便是巫师也有权有自己的隐私。他看着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灰点,噤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们来了,要想法尽快打发走她们,越快越好。

  塞巴斯蒂安出了卧室,走下楼梯。他⾼⾼的个子,穿着⽪靴差不多有六英尺半⾼,宽肩膀,臋部瘦小,一头黑发从前额一直后梳到其棉布衬⾐的⾐领处,头发末梢略微有点卷曲。他的面部表情是他希望的那种既彬彬有礼但又拒人千里。他从其凯尔特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骨骼強壮无比,健康的肌肤因其喜好⽇光浴而微微泛黑。

  下楼梯时,他一只手搭在丝一般光滑的木质楼梯栏杆上。他喜感受各种木料的质地,光滑也好,耝糙也罢。在他的一只手上,蓝宝石戒指闪出奇异的光泽。

  等到车开到了路的尽头,梅尔第一眼看到塞巴斯蒂安称之为家的房子时,感到非常惊异,房子用木材和玻璃建成,形状有点奇怪但结构流畅。但梅尔很快就回过神来。塞巴斯蒂安就站在门廊上。

  梅尔一下车,鲜花、马匹和徐徐的海风吹过来的大海的味道一起朝她扑来,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她想到了一个顽童向空中抛掷了一把积木,而这些积木落下时,碰巧堆结成了某种奇妙的样式。

  塞巴斯蒂安迅速打量一下梅尔,又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梅尔⾝上停留了片刻。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将目光移开,转向萝丝。

  “梅里克夫人?”

  “是的,唐纳凡先生。”萝丝感到喉头一阵哽咽,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您真好,同意我来见您。”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塞巴斯蒂安把两手大拇指揷在牛仔的前袋里,仔细审视着她俩。萝丝穿了一件朴素整洁的蓝⾊套装,臋部稍微有点松垮,好像她最近变瘦了。她来时刻意化了一下妆,但从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判断,她脸上的脂粉长久不了。

  他在与自己的同情心较量。

  另一个女人并未刻意打扮,这使得她更富魅力。像他自己一样,她也穿着牛仔和⽪靴,且都是旧的。下摆掖在带里的T恤衫原先一定是鲜红⾊的,但现在已洗得褪了⾊。她既没带首饰,也没带化妆包,带的只有——塞巴斯蒂安能够清楚地看出,就像他能看出她头发和眼睛的颜⾊一样——一种神态,很不友好的神态。

  你是个难对付的人,你就是…他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名字,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塞巴斯蒂安知道这一个也和萝丝一样,是一个很容易情绪动的女人。

  糟糕。

  萝丝已经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塞巴斯蒂安要尽量保持着冷静,尽量不动感情,但他也清楚自己已开始败了。萝丝在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得到那在萝丝心中流淌的热泪。

  世上能让一个男人心软的,最厉害的莫过于一个勇气十⾜的女人。

  “唐纳凡先生,我不会占您太多时间的。我只要…”

  萝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说不出话来。梅尔走到她的⾝旁,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您是请我们进去坐下来谈还是就在这儿…”

  现在轮到梅尔说不出话了。不是因为喉头哽咽、眼泪难噤,而是因为她惊呆了。

  他那双眼睛!梅尔的脑子里一时间只有他那双眼睛,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晰深刻,就连塞巴斯蒂安也感受到了她內心发出的惊叹。

  荒唐!她对自己说,重新找回理智。那只是一个梦,仅此而已。她竟然会把某个愚蠢的梦与现实糅合在一起!他只不过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双让人不安的漂亮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又打量了一下梅尔,尽管他对她充満了好奇,但他的目光只停在了梅尔的脸上。即便在刺目的光下,她也十分人。也许是因为她碧绿的双目中一览无遗的敌意,也许是因为她翘起的下巴上的小窝儿透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感。总之,她很人,尽管她的头发比他的还短几英寸,而且看上去很像是她自己用厨房里的剪刀修剪的。

  他将目光从梅尔脸上移开,对萝丝笑了笑。

  “请,请进。”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引萝丝向屋里走去。梅尔跟在他们⾝后。

  塞巴斯蒂安如果看见梅尔大摇大摆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可笑的。梅尔跟着他们上了台阶,进了屋子。房间很宽敞,很⾼,上边开着天窗,台与房间连成一体。她皱一皱眉头,心想着这儿要不是这么漂亮就好了。房子的墙体⾊调柔和,衬得屋里的光线非常柔美、感。房间里又有一个低矮的双人沙发,又宽又长,鲜亮的品蓝⾊。塞巴斯蒂安领着萝丝走过一张像一个小湖一样大小的红⾊地毯,在那张沙发上坐下。梅尔则在欣赏房间的陈设。

  房间整洁有序。在一些可以肯定价值不薄的古董中间,点缀着一些大理石、木制或青铜制现代雕塑,每一件看上去都不小,结果使得原本很大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巢。

  在那些闪闪发光的古董上,这儿那儿很随意地放置了一些⽔晶制品——大的成人举起来都费劲,小的可放到小孩的掌心,有的形同古堡,有的状如细长的魔,有的像光滑的小球,有的像陡峭的山岭。这些⽔晶制品熠熠生辉,梅尔很是喜

  她发现塞巴斯蒂安以一种洋洋自得的目光看着她,便耸了耸肩:“一些古玩。”

  “谢谢。请坐。”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和眼里都流露出一丝幽默。

  尽管沙发长得像一条河,但她却选了一把放在一张精雕细刻的咖啡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又在梅尔⾝上停留了一会儿,转⾝问萝丝道:“要咖啡吗?梅里克夫人。来点冷饮?”

  “不,不,不用⿇烦。”塞巴斯蒂安的客气反而使萝丝更不易控制情绪。“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唐纳凡先生。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我的邻居奥特夫人也说你在去年帮助‮察警‬寻找那个丢失的男孩时出了力。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

  “乔·库格。”塞巴斯蒂安在一旁说“是的,他原以为他可以把旧金山的‮察警‬难倒,可以使他的⽗⺟发疯。我想年轻人都喜冒险。”

  “但他十五岁了。”萝丝声音又有些哽咽,她将嘴紧闭,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我不是说他的⽗⺟就不该害怕,但他已十五岁了。我的大卫还只是个婴儿,他是在婴儿围栏里被偷走的。”她用企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我只离开他一小会儿去接了个电话。他就在后门口,在‮觉睡‬。他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车上。他就在大开着的门的门口,我也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萝丝,”尽管梅尔想要与塞巴斯蒂安保持距离,这时她也站起来走到萝丝的⾝边坐下。“这不是你的错,大家都明⽩。”

  “我丢下了他,”萝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丢下了我的孩子,现在找不到他了。”

  “梅里克夫人,萝丝,难道你是个坏⺟亲吗?”塞巴斯蒂安话一出口,就看到萝丝的眼里惊恐万状,梅尔的眼里则闪着怒火。

  “不,不,我爱大卫。我只想为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只想——”

  “那就不要这样。”他拿起萝丝的手,轻轻‮摸抚‬着、‮慰抚‬着她,萝丝惊恐的泪⽔这才止住了一些。“这不是你的错,你责备自己也于事无补。”

  梅尔的怒火就像打了的鞭炮引线一样,顷刻烟消:他做得完全正确,方式也完全恰当。

  “您肯帮助我吗?”萝丝喃喃地恳求着“警方在找,梅尔…梅尔也在尽力查找,但大卫还是没找到。”

  梅尔。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一个⾝材苗条、金发碧眼的女郞来说,叫这么一个名字有意思。

  “我们会找回大卫的,”梅尔有些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们有线索。虽然很少,但——”

  “我们?”塞巴斯蒂安打断了她。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样的形象:离开这儿,她双手握着一支手,两眼像绿宝石一样放着冷峻的光。“你是‮察警‬吗?怎么称呼你?”

  “萨瑟兰。‮人私‬
‮探侦‬。”梅尔带着怒气说“难道你要知道吗?”

  “梅尔…”萝丝在示意梅尔不要这样。

  “好吧,”他拍拍萝丝的手“我可以看,可以问。对于陌生人而言,询问总比打扰他人要礼貌,你们说呢?”

  “不错。”梅尔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次坐回到一把椅子上。

  “你朋友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塞巴斯蒂安如是评论“愤世嫉俗的确难能可贵,但它同时也可以说是耝野无礼。”他开始想让自己的心硬起来,告诉萝丝他无能为力,他不能再去遭受寻找失踪孩子的精神磨难,不能再去冒险。

  梅尔改变了这一切。塞巴斯蒂安心想,这也是注定了的。

  “我并不认为识破了一个冒充好心人的江湖骗子就是愤世嫉俗。”梅尔⾝体前倾,目光灼灼。“所谓通灵就像街头⾝穿套装从帽子里往外掏兔子的玩魔术的一样,都是不可信的。”

  塞巴斯蒂安的眉⽑抖动了一下,这是他对什么事情感‮趣兴‬或是生气时的惟一表示:“真的吗?”

  “骗局终究是骗局,唐纳凡先生。孩子的前途事关重大,我不能让你玩把戏变戏法去沽名钓誉。对不起,萝丝。”梅尔站起⾝来,气得几乎浑⾝发抖“我爱你,也爱大卫。我不能眼看着你上这家伙的当而不管。”

  “他是我的孩子,”萝丝眼中一直控制着没让流出的眼泪,此时夺眶而出。“我要知道他在哪儿。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要知道他是被吓坏了还是平安无事。他连玩具熊都没有。”萝丝双手掩面“他连玩具熊都没带。”

  梅尔在心里诅咒自己,诅咒着她的坏脾气,诅咒着塞巴斯蒂安,诅咒着整个世界。但当她在萝丝⾝边跪下时,她的双手和声音都异常温柔。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你被吓坏了,我也很害怕。如果你想要唐纳凡先生——”她几乎哽咽着说“帮你的话,他会帮助你的。”她扬起那张充満愤怒的、带着挑衅的脸看着塞巴斯蒂安“你会吧?”

  “是的,”他慢慢地点点头,感觉到命运之神在牵着他的手“我会的。”

  塞巴斯蒂安劝说萝丝喝了点⽔,擦了擦眼泪。梅尔沉着脸望着窗外。萝丝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玩具小熊。

  “这是大卫的,是他最喜的。这个…”她又摸出一个钱包大小的照片“这是他的照片。我想——奥特夫人说你可能需要一些东西。”

  “这有帮助。”塞巴斯蒂安接过玩具熊,感到口猛菗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是萝丝的悲痛。他不得不经受萝丝的痛苦,甚至更多的痛苦。他没有看那张照片,现在还不能看。“留下吧,以后会有用的。”他搀扶起萝丝“我既已答应就会尽力而为。”

  “不知道怎么感谢您答应帮助,知道你肯帮忙…我,我又有指望了。我们,斯坦和我,我们有些存款。”

  “钱的事以后再说吧。”

  “萝丝,到车里等我。”梅尔十分平静地说。但塞巴斯蒂安看得出来,她內心绝对不平静。“我要把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唐纳凡先生,这对他会有帮助的。”

  “好吧,”萝丝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谢谢你。”

  梅尔等到萝丝走得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转⾝对塞巴斯蒂安发了火:“你想从她那儿榨出几个子儿来?她是个服务员,她丈夫是个机修工。”

  他慵懒地靠着门框:“萨瑟兰女士,你看我像缺钱的人吗?”

  她不无讥讽地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不,你有的是钱。挣钱对你来说就像玩把戏。”

  他用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臂,一用力将它扭到她背后“不是把戏,”他的声音很低沉,听得出他是強庒着怒火“我不是玩把戏的,我没有玩把戏,从婴儿围栏中偷走婴儿也不是把戏。”

  “我不能看到她再受伤害。”

  “这一点我们一样。如果你坚决反对她这样做,为什么还带她来这里?”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因为她让我来的。”

  他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解释。他看出她对朋友很忠诚。“我从未公开的电话号码呢?是不是也是你找到的?”她嘴角一撇,近于轻蔑地答道:“那是本人的工作。”“你很擅长这一行?”“一点不错。”“好,我对自己的一套也很在行,那我们就一块儿⼲吧。”“你怎么会想到——?”“因为你关心此事。如果有点希望——哪怕是很渺茫的希望——我敢说,你是绝对不愿放弃的。”

  她能感觉得到他手掌的温热,这温热好像透过肌肤一直传到了她的骨头里。她感到有点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她害怕主要的因为她以前从未感受到这种力量。

  “我总是单⼲。”

  “我也是一样,”他很平静地说“这是规则。不过我们要打破这规则。”他突然将手向前伸去,动作迅速得像蛇一样。他想要一样东西,一样小东西,想刮一下她的鼻子。做完这个动作他笑了“我会很快跟你联系的,玛丽,爱伦。”

  看着梅尔惊讶得大张着嘴,眯起眼仔细回想萝丝是否提起过她的全名的样子,塞巴斯蒂安很是开心。梅尔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不敢断定萝丝有没有用过她的全名。她猛然转⾝离去,心中惊诧不已。

  “别浪费我的时间,唐纳凡。不要这样叫我。”她把头一甩,朝汽车大踏步走去。她不是什么巫师,但她知道他正站在那儿咧着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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