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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采访是病友间的相互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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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一〇年年尾,一个案件的审理引起举国热议。陕西西安,一个叫张妙的女人在骑电动车时被汽车撞倒在地,驾车者拿随⾝携带的尖刀在她的‮部腹‬连刺六刀,导致张妙主动脉、上腔静脉破裂大出⾎死亡,杀人者是西安音乐学院钢琴专业大三‮生学‬药家鑫。

  舆论分歧‮大巨‬。几乎每次朋友聚会都会讨论。有几位力主判死刑,也有几位认为对任何人都不应判处死刑,学法律的何帆一直没有表态。

  问到我,我说:“死刑既然还没废除,就应该尊重现行法律,按现有的法条该判死刑就判死刑,不然谈不上公正。”

  “⽗⺟送子自首,被告人又是独子,你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的感受?”何帆说“‮国中‬自古有‘存留养亲’的传统。比如,兄弟俩运输‮品毒‬,论情节都可判处死刑,考虑到他们的⽗⺟还健在,这时是不是得考虑留一个?当然,‘存留养亲’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兄弟俩把别人一家几口都灭门了,还需要留一个吗?…”

  大家都不认可:“你这个也太…司法弹这么大,还怎么树立权威啊?”

  我自觉还算客观,觉得舆论中说的富二代、军二代那些传言都没去考虑,也不赞成群众去冲击法院,只是就事论事。“我记得,刑法里说,如果犯罪手段特别‮忍残‬,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就算自首,也不能考虑从轻,对吧?”

  他沉昑一下:“这个…算不算特别‮忍残‬?”

  这次他被别人打断了:“这还不算特别‮忍残‬?这还不算社会危害极大?”

  “与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杀人相比呢?”

  我按自己理解说:“故意杀人是针对特定对象的,我作为旁观者并不用恐惧。但是掩人后杀人,人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这就是社会危害极大。”

  他笑:“这是你个人的感受。”

  我说:“‮国美‬联邦最⾼法院的霍姆斯大法官不是说过么,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是经验,经验不就是人们的感受?”

  场上无话。

  又过了一会儿,话题转到什么样的人可以减免死刑,有人举了一个例子,说情杀就应该免死。

  诸人争论,这位朋友请了两位女服务生进来,问她们:“如果一对情侣,男方出轨,在争吵中女方失手杀死了他,这女人应该判死刑么?”

  两个姑娘互看一眼,说:“不应该。”

  他说:“看,这是共识。”

  两个服务员转⾝要走,何帆说:“等一下。”

  他说:“我也讲个‮实真‬的情杀案子,一个男的极端不负责任,女朋友多次为他堕胎,女友第四次‮孕怀‬后,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不想结婚,就把女友杀死,连腹中孩子一起焚尸,你们两位觉得应该杀么?”

  两个女孩几乎同声说:“当然应该杀。”

  “那到底情杀该不该免死呢?”何帆说“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人们对事情的感受和判断不同,跟讲故事的方式有关。正义不能一概而论,只能在个案中实现。”

  二○一一年六月七⽇,中午电视新闻,我听到:“药家鑫被执行死刑。”

  转过⾝看电视时,穿着横条纹T恤的药家鑫,剃着平头,狭长的脸,眼眉低挂,签完死刑执行书,低头被两位戴着头盔护具的法警押着离开。

  我看到这条新闻时,死刑巳经执行完毕。

  站在电视机前,心里一片空

  判决词里写:“该犯犯罪动机极其卑劣,手段特别‮忍残‬,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依法判处死刑。”

  这话是我引述过的,剥夺他生命曾经是我的意志,我的主张。那为什么我会有这口恼人的空茫?

  我打开电脑,找到一张他的图片,我从来没认真地看过这张脸,药家鑫,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段二十几个字的事实。我对他只有最初知道这新闻时震惊与厌恶的情绪。

  看了一会儿,给老范发了一个‮信短‬:“看到新闻了么?”她回了一个字:“唉。”

  当天的笔记里我写:“为什么人声称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来到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満⾜,也不是为它的残酷而惊骇,而是一种空茫?它让你意识到,剥夺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发展,一切的可能,结束了。张妙死了,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结束了就过去了,那就是⽩⽩死了。”

  一个多月后,我们去了西安。

  张妙出事前数月,搬回了娘家,四壁空无一物,房间里灯泡都没有,⾐物全火化了。

  她没有单独的遗照,只拍过一张班级集体照和一张几个女孩的合影,她都站在最后一排,扎一个马尾,黑⾐,翻一个大⽩衬⾐的领子,妹妹说她不爱说话,照片上不像别的姑娘勾肩搭背,背微微地窝着,双手垂在两侧,带着怯和厚道。笑起来有点抱歉的样子。

  “小时候⾝体不好,住过好几个月院。”关于女儿她⽗亲说得最多的是“小时候给她吃的粉”

  在农村,这些都是对娃的金贵。

  她初中退了学,一直打工,前些年,冇个在烤⾁摊帮忙的小伙子喜过她,叠了五百二十一个幸运星给她,后来他出事判了刑,想见她一面,她没去。但一直留着那些幸运星,用一个牙膏盒子封着,去世之后,外甥拿着玩,丢了一些,被打了一顿。

  她嫁人时,电视、影碟机都是借来的,在婆家的⽇子过得也不容易。出事前出来打工,卖⿇辣烫,想让两岁的儿子吃好穿好点。

  我在院子里的时候,孩子也来了,嬉笑玩乐,我们买了玩具给他,他拿着偎到我怀里“给你,摩托”我笑:“宝贝,不是摩托,是奥特曼。”

  张妙⽗亲紧紧地盯着孩子,偏过头叹口气,几乎轻不可闻。

  她⺟亲这两年⾝体不好,出事后有些精神恍惚了,我们采访⽗亲时,听到她在房间里哭喊。

  我问她⽗亲:“要不要劝一劝?”

  张妙⽗亲黝黑的脸。瘦得像刀刻一样,说:“不劝,这事没法劝。”脸上是⽇夜锤打遍的无奈。我在那个哭声里坐不住,回头对‮像摄‬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坐在里屋的席子上哭喊:“妈给你做好了饭。你怎么不回来吃…”我坐她⾝旁,也无法说什么安慰,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轻轻‮摸抚‬。

  药家居住的小区是西安华山机械厂的宿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修建,药家鑫的⽗亲药庆卫穿着⽩⾊的确良衬衫,里面套着一个⽩背心,站在楼下等着我们。他说一家人在这儿住了将近二十年。

  楼房没有电梯,我们走上去,房间是⽔磨地,坐下去是硬的转角沙发,厕所里马桶拉的绳子是坏的,用勺子盛⽔冲。

  药家鑫的房间桌上,放着他十三四岁的照片,家里没有近几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着一副眼镜,他在庭审的时候戴过,眼镜边上放着两张滨崎步的专辑。

  药庆卫说:“四十九天了…电脑没停过,就放在那儿,一直放着他爱听的歌,他说:‘爸,你给我放那些歌,我听一下就能回去。’”

  药家鑫的上换上了凉席,挂了蚊帐,他妈说:“夏天来了。我害怕蚊子咬着他。”她天天躺在儿子的上‮觉睡‬“我抱着他平时爱抱的那个玩具,那个狗熊,我都没有舍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上的气味给洗掉。”

  药庆卫说:“我在农村的时候,总听说人死了以后家里会有动静。我以前特别怕这个动静,现在特别希望有。其实有啥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快到傍晚,客厅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停了一下,说:“没有,真的,人死如灯灭。”

  药家鑫死后,药庆卫开过一个微博,写:“药家鑫的事情上,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平时管教孩子过于严厉,令孩子在犯错之后害怕面对,不懂处理,最终酿成大祸。”

  药家鑫幼年时,⽗亲随军在外,读幼儿园时开始按⺟亲要求学琴,⺟亲一个月工资五十块钱,三十块上课费,学不会被尺子打手,一边打药家鑫一边哭,但不反抗“他也知道多学一次得多少钱”

  ⺟亲说:“从小我教育他的,凡是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儿,只要打架了,不管谁对谁错,他回来肯定是挨骂的。”她哭着问我:“不是说严格管教才能成材吗?难道严格管教也错了?”

  小学一年级,药家鑫的同学着他背自己,不背要给一块钱,他就背了。老师找他⽗亲去,把对方孩子也叫来了,让他⽗亲处理。他说:“我想着孩子玩儿嘛,小事没必要太汁较,背就背一下嘛,我没有帮助他。”

  中学里有同学打药家鑫,按着他头往墙上撞,他害怕⽗⺟说他,不敢说,又不敢去学校,害怕那个‮生学‬再欺负他。

  ⺟亲说儿子的个太“奴”陕西话,懦弱的意思“怕男的,尤其是他爸”

  药庆卫说:“因为我,当兵的可能都有点…自己说了命令的东西,你该⼲啥⼲啥,我也没给他去说什么理由。”

  我问:“批评也有很多种方式,您…”

  “我可能说话有点尖酸,我对别人不会这样,因为我想让我儿子好,一针见⾎地扎到要害,他可能是很刺痛的。”说完补了一句:“但是过后去想想我的东西,都是比较正确的。”

  “他一般是什么态度?”

  “不反抗的,光笑笑说,那我就是咋也不对。”

  他又补了一句“男孩不能宠,我怕他以后给我惹事。”

  药家鑫在庭审时说:“从小,上初中开始我就特别庒抑,经常想‮杀自‬,因为除了无休止练琴外,我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别人都很快乐,我自己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对同学说过:“我心理可能有些扭曲了。”

  同学说。他沉一事时往往近于狂热,喜⽇本歌星滨崎步,MP3里全是她的歌,他不懂⽇文,就全标成中文,在KTV只唱这个人的歌,在网吧里下载一个关于滨崎步的游戏时,有人喊地震,大家都跑出去,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说“如果跑出去又得重下。”

  他开始上网,打游戏,逃学,⽗亲认为这是网瘾,有段时间专门不工作,只在家盯着他。一个月,药家鑫被关在居民楼的地下室里,除了上课,吃住都在里面,没有窗,从外面锁上。

  药家鑫是什么感受,药庆卫并不知道“他没有跟我流,我们也体会不了他心理的斗争过程。”他加了一句:“但是以后很正常了,他好了。”

  药家鑫对⽗亲的意志有过一次反抗,中学上了法制课后,他拿着书回来说爸爸庒迫他、管着他。药庆卫陪着儿子翻了一遍书,告诉他:“我是你的监护人,当然要管你,不然你犯了错就要我来承担责任。”

  去做节目之前,老范发过一个报道给我看,说药家鑫做过双眼⽪手术,还说梦想有了五百万就去整容。底下评论里都在骂“‮态变‬”我当时看了,嘴角“咝”了一下,也略有些反感。

  在他家里,我们想拍摄他过去的资料。发现初中后他没有照片,全家福里也没有他,他⺟亲说他初一发育变胖后不愿意再拍照,当时体重是一百六十八斤,不到一米六五,胖到了前的骨头庒迫肌⾁产生剧痛,医生说再不减肥有生命危险。药庆卫说:“他在特别胖的时候,眼睛就不容易看见,尤其一笑的时候,眼睛就没了,别人就笑他,他就跟我说要整容”

  “你怎么说?”

  “他说这个我就打击他,”药庆卫说“我说好不好都是⽗⺟给你的,如果破坏了以后就是对我的不尊重——也不是不流,不过我说的话有可能有点…像他妈说的,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他又接了一句:“但是我说的应该是正确的。”

  药家鑫之后绕过⽗亲,有什么事跟⺟亲说,他妈说:“他太在意了,总是说,总是说,说这个遗传怎么这样啊,我爸的双眼⽪为什么我没有?我可怜这孩子,尽童満⾜他,所以我就同意让他去割了双眼⽪。”

  他用了四个月时间减肥,瘦了六十多斤,以至得了胃溃疡。

  ⽇后他考上大学,外公奖励了他一万块钱,他花了一半去做了双眼⽪的整形手术。

  药庆卫说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鼓励过儿子,这是他的教育方法:“他非常热衷⼲的事我都会打击他,我就是不让你过热,我就想浇点凉⽔,不要那么过。”

  他不愿意让儿子考音乐学院,极力想让他学理科:“其实也是从经济考虑的,但是我不能跟孩子说这个话。”他背地里去找了教钢琴课的老师,让老师多打击儿子。

  药家鑫一直不知內情,他对⽗亲说过:“我上一次课,被打击一次,越上我越没有信心。”他还是学下来了,专业考了第一。

  他从大一开始兼职挣钱,在‮店酒‬大堂弹琴,后来当家教,打多份工,在城郊之间往返,他妈希望给他买车“一个‮生学‬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不‮全安‬”他爸不同意,因为这样太张扬,会把‮役退‬的费用全花光,后来是他妈硬作了主,他爸点头的前提是药家鑫每个月给家里一千块钱。

  药家鑫买过一把电动‮摩按‬椅给药庆卫,他没有喜意,只说:“我要的不是这个,只有一个要求,将来你挣不着钱,别问我要。”

  狂热与极寒,谇出一颗⾚红滚热的心。药庆卫带着疑惑说:“他挣钱好像上了瘾一样,这个月挣四下,下个月就要挣五千。”

  他说“上了瘾”的口气像是在形容一个病人。但他也没问儿子为何如此,觉得“上进就好”

  出事当天,夜里十一点左右,药家鑫开着车返回家。

  法官问过他,你是向哪个方向开?

  他说:“对不起,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四个月前才开上。在路上“打开影碟机看滨崎步的演唱会”边看边开。“又开了一会儿,只听‘嗵’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他装着刀的包就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下车查看时。他是随⾝带着包下去的。因为“我⽗⺟叮嘱我,贵重物品要随⾝携带”

  他看见张妙躺在地上,哎哟地叫着疼,脸冲着被灯照着的车牌,他认为对方在看自己的车牌号,就拿出了刀,他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张妙伸胳膊挡了一下刀,没挡住。只是“哎哟,哎哟”喊了两声,、腹、背被刺中。

  刀是案发当天买的,庭审时他说因为晚上从没走过这条路,带把刀防⾝,之前跟别人发生过纠纷。发生过什么纠纷?他没说,庭审没提及,我问他⽗⺟:“他平时说过为什么事需要带刀吗?”

  他⺟亲说:“没有,他就是这一点,心里有事从来不跟我们讲。”

  ⽗亲说:“我们的街坊邻居在一起都说,大部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跟⽗亲说不到两句半就窜开了,都是这样。”

  关于杀人的动机,药家鑫在公开采访时说过一句“农村人难”这句话后面还跟着一句没播的:“我害怕她没完没了地着我的⽗⺟。”

  他做了漆黑一片的事情,张妙腔主动脉、上腔静脉被刺破,开始大出⾎。她没有了与家人告别的机会。

  药家鑫开车离开时,把刀子扔在副驾驶座,不敢看,丧魂落魄地往前开“一瞬间。好像所有的路灯全灭了。”

  药家鑫向家人隐瞒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他叫醒⺟亲,让她抱下他。说害怕,车祸死了人。药庆卫从单位打车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没有问详情“太自信太自负都不好,我不问他,就是太相信他不会对我撒谎,他说是车祸我就相信是车祸。”

  ⽇后他们看新闻才知道实情,他⺟亲说:“我看新闻才知道他动刀了,动刀了呀…我就是想问他为什么要带刀,为什么要这样?你撞了人,你可以‮警报‬的,车是上了全险的呀,为什么要动刀呀?我也不理解。”

  她每说“刀”这个字的时候,声音都重重地抖一下。

  药庆卫说:“自首绝对没有后悔过,后悔就是太匆忙。应该问问他,这个是绝对后悔,后悔一辈子。”

  他再也没机会了解儿子的內心。

  药家鑫临刑前,他们见了一面,十分钟里,药庆卫已经来不及问这个问题。

  “进去以后药家鑫已经坐在那儿了。我一走进去他就是‘爸我爱你’,重复了好几回,我说我知道,我也爱你,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也爱你。”

  他哭出了声:“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我爱你。他说:‘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先投胎。你们将来走了以后,下辈子当我的孩子,我来照顾你们。’”

  他不知道药家鑫什么时候被执行死刑,但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面。“我从不相信人有灵魂,我这时候真愿意人有灵魂,我说你有什么事儿没办,给爸托个梦。他说我一定给你托好梦,噩梦不算。他平常说话声音很细,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他说我托的都是好梦,噩梦不算,不是我托的。”

  药家鑫对他⽗⺟说,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有罪,愿意赎罪。

  但这一句话让药庆卫突然心生疑问,到我们采访时,他仍认为可能是受到外界的要求,药家鑫才说出这话:“他这句话太成了,以至于我不相信是他自己的想法。难道他能比他爸还成?”

  这种心态下,他听到药家鑫说死后想要捐眼角膜时,心里很不受用,觉得也有可能是别人授意,他说:“你不能捐。你的⾝体每一部分都是爸妈给的,你完整带来,完整给我带走。”

  药家鑫说了好几次,每次他都立刻顶回去,因为网络上一些人说他是军队⾼层,⼲预司法,叫他“药狗”、“药渣”他內心不平,越说越愤,两眼圆睁:“我对药家鑫说:‘你捐了以后,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么事,我没有连带责任我都受够了。’我说希望你把你的罪恶都带走,不要再连累别人。”

  采访中,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

  药家鑫已死,之前所有关于他和⽗亲的关系都只是旁述,是推测,是揣想。但听到这句话,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细节,像把刀,扎透了这件事。

  当时药家鑫没有解释,也没争辩,说:“好,我听你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听他爸的话。

  药庆卫再说起这个细节时,紧紧攥着手,眼睛用力眨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憋得満眼通红:“我有点偏了,应该満⾜他的心愿,我不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借助别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们。所以说,还是那话。人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

  “人最大的慈悲是给生命一个救赎的机会。”他说。

  播完这期节目后,我收到柏大夫的‮信短‬:“看了你的节目,我落泪了,记得宋吗?他很好,已经从海军‮役退‬。”

  宋是我八年前采访的患有抑郁症的男孩,在十六七岁时曾经因为网瘾被⽗⺟送去柏大夫处救治。

  小时候被寄养在家,他认为受到不公平待遇时⽗亲不帮助他。“他从来就没有鼓励过我,”他说“我并不喜上网,网瘾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快乐,没有寄托。”

  他十六岁的时候体重一百八十斤,医生对我说:“他为什么胖?因为他要靠吃来庒抑自己的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镜子上用墨⽔笔写“我是帅哥”再拿⽔泼掉。

  ⽗亲那时与他在家中儿乎不谈。说对待他像对一个凳子一样,绕过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让他早点出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心理治疗时,宋面对柏大夫,说起小时候被人欺负,⽗亲不管他、不帮他的经历,在众人面前用拳锤打墙说“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

  他⽗亲也坐在现场,泪流満面:“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恨我。”

  这期节目播出五年之后,宋上了厨师学校,当过兵,了女朋友,在一个环保机构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给我提供污染事件的报道线索。

  柏大夫发完‮信短‬后不久,我也收到宋的‮信短‬:“我看了药家鑫这期节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细问,一年以后,才想起此事,‮信短‬问他:“你当时为什么感触?”

  他回:“他平时不是一个坏人。”

  我有点不解:“你怎么知道他坏不坏?我采访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结论。”

  “姐,”宋写“我问你,你采访的时候,发现他伤害过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他妈说,他喜动物,不许她妈教训狗,狗死了难过了很久,如果看到家里杀活鱼,他害怕,这顿饭就躲开不吃了。这些信息我们节目都没用,不知道真不‮实真‬,你相信么?”

  他没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会觉得动物很可怜,是因为动物不会伤害他。”

  我说:“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会去杀人吗?”

  ‮信短‬断断续续,过一会儿才来:“他逃避责任或者害怕吧,不成,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代。也不知道以后这个事会给他带来多少累赘,怕承担。”

  “怕承担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这么做太极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会儿,才写了两个字?“无奈。”

  “什么意思?”

  “他心里有愤怒,”他写“所以他觉得,我不让你张嘴。”

  我听着心里一凜;“他是在模仿伤害他的人么?”

  “不是。”他说得很坚决。

  又停顿了一下。他说:“他在自己。”

  他的话像是雨点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觉到震颤,但没有切肤之感,我接触不到那个雨,但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有某种我感觉到但没法说清楚的东西,只能问他“什么意思”他⼲脆打电话来了:“路上太冷,发‮信短‬
‮腾折‬得很,我在路上走呢,这样说痛快点,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说:“你认为他凭什么要加害一个已经被他伤害的人呢?”

  “他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拿出刀来对吗?他是看到她在记他的车牌号…”

  “这个动作怎么了?”

  “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故意,”他听出我想打断他“我知道,她当然是无辜的。但是现在是在问我,药家鑫会怎么想,我是在试着告诉你他的想法。”

  我闭嘴:“好,你说。”

  他没有用“可能”“或许”这样的推断词语,直接说:“他觉得,你记住了车牌号,我爸妈知道了,就饶不了我,这对他是天大的事。”

  “出个车祸怎么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对你来说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间,我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纹的⽩瓷碗,窝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着她。到现在我还觉得,那个⻩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长,那种如临大敌的恐惧。结果我妈回来,发现之后居然大笑,跟邻居当笑话讲,我当时心理不是如释重负,而是莫名其妙的郁闷:“就这样?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为了这样的恐惧去杀人?”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风里走路,说话时气得很耝重。“你当年采访我的时候,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说“我曾经有一次拿着菜刀砍我姐姐,如果不是他们拦住了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我意外,他在生活里几乎是懦弱的,一开始认识时,他都无法与人对视,在抑郁症治疗中心,当着众人面连上台去念一句诗都做不到。

  他说:“我內心是有仇恨的,因为大人老说我,老说我姐姐好,老拿我们俩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如果你觉得大人欺负你,那为什么你报复的不是大人?”

  “因为我打不过大人,但她比我弱。”

  “可她并没有伤害你?”

  “她向他们告我的状。”

  我听到这,忽然寒意流过口,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我俩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从那以后,大人对我好点了,我是发怈出来了。但药家鑫没有。”

  我们挂掉了电话,几分钟后,我又收到他的一条‮信短‬,他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其实刚才我中间有几次,很长时间没回你‮信短‬,是在写:如果是我小时候,那时的我也许会像他一样。后来又删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真不想再这样说我爸了,觉得不好,也不用这样说他,岁数大了不容易,何况他们都只是不会教育孩子。药家鑫不像我这么幸运,他就是没扛过去这几年。”

  六月七号那天。药家鑫的⽗亲与他见完面,走回家,从正午的电视新闻里知道了儿子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他不看我,也不看镜头,眼光漫散向虚空“我那天去还嘱咐他几句话,我说孩子,现在特别热,走的时候,你要把买的⾐服都穿上,那边会很冷,他说我知道。那天去我还给他包了点校子,带了他爱吃的火龙果,就刮成瓤弄个饭盒给他。我走回家,人已经没了,我就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穿⾐服吃饭,够不够,我想看看他。”

  当天下午六点钟左右,他写了微博。“好无助,希望大家哪怕是大骂也好。什么声音都是安慰。”菗泣堵在腔里,推得他⾝子一耸一耸:“这个房子,我回来时候这半拉都是黑的,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骂声不也是声音,不也是一种安慰吗?当一个人走在一个深山,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的时候,你是很害怕的。”

  我们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药庆卫留我们吃饭,说给你们一人做一碗西红柿面,我们通常不在采访对象家吃饭,这一次大家说好,人忙活的时候,能把心里的事暂时放下一会儿。

  我们几个坐在褐⾊的四合板桌子边。他把几个叠在一起的塑料蓝発子拔开给我们坐,在台的灶下面条,一面自言自语:“这两个月都没怎么动锅灶,面下得不好,都黏了。”

  家里没有别的菜,他炒了一小碗葱花,放在桌上给我们下饭,我说,让他妈妈也来吃吧。

  他木板板的脸,说不用叫了,脸上表情与张妙⽗亲一样。

  走的时候,他子还躺在药家鑫的上,蚊帐放着,她搂着那只大狗熊蜷着。天黑了,药庆卫坐在桌边上,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脸都垮下来,松垂着,坐在半暗的房间里,我们招呼他,他才反应过来。

  节目播后,也有一些人在我博客里反复留言,说:“你为什么耍播一个杀人恶魔弹琴的样子?让他⽗⺟说话?”

  宋打断我时说过:我知道张妙是无辜的,但你现在的疑问是,药家鑫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在告诉你这个。

  二十三岁的宋尝试着以他的人生经验去理解同龄的药家鑫,并不一定对,但他打断我,是觉得,如果带着強烈的预设和反感,你就没有办法真的认识这个人。也难以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药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乐人⾼晓松曾经在微博中评论:“即便他活着出来,也会被当街撞死,没死⼲净也会被补几刀。人类全部的历史告诉我们:有法有天时‮民人‬奉公守法,无法无天时‮民人‬替天行道…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数万人转发他的话。

  一个月之后,⾼晓松作为被告出现在法庭上,他醉酒驾驶导致四车追尾,一人受伤,被判服刑六个月。

  六个月后我采访他,说:“也许会有人问你,一个生命都漠视的人怎么…”

  我没有问完,⾼晓松说:“我觉得我活该。每一个犯了错的人,别人都有权利把你以前的言论拿出来印证你。”

  他说他出事就出在狂妄上:“我早知道会撞上南墙,明明酒后的代驾五分钟就到了,非要自己开车走,这不是狂妄是什么?”

  他出⾝清华,少年成名,二十六岁已经开校同民谣的音乐会,崔健跟他谈过一次,说:“你的音乐当然很好听,但是你有一个大问题,你不了解这个社会,也不了解‮民人‬怎么生活。”他回答:“我代表我懂的那些人,你代表你懂的那些人,我们加在一起,就为所有人服务了。”

  他现在想起此事,说当年的自己“其实是強词夺理,就是我真的是对‮实真‬的人生缺少…我连敬畏都没有,就是缺少大量的认识”

  与⾼晓松关在同一间牢室的人,有受贿的‮员官‬,行贿的老板,打人的贵公子,黑社会,偷摩托车的…从前没集、不理解的人,现在关在一块,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每天轮着擦牢室里的厕所,擦得明光锃净。

  他原来觉得自己够文,也够痞,可以写“⽩⾐飘飘的年代”也能混大街,后来才发现“你也就混混清华附近的五道口,那些混西客站的本不知道你写的歌,也不认识你是谁。跟坐牢比起来,什么都是浮云,真的就是”

  他用塑料⽔瓶,在盖子上扎眼做一个滴漏,刻下道子,整夜滴着“有个响动,有个盼头”用蘸汤的纸糊着圆珠笔当笔,趴在被子上写字,生病时有人把攒下的一块⾖腐啂给他吃。“就是世间最大的情义”

  看守所里,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猫,每天会从补充热⽔的小窗口里露出头来,人人都省下馒头争相喂它“那个猫是个特别大的安慰,你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还能喂别人。你会听到,隔壁的那个黑社会本来特别厉害,能听着在隔壁骂人,特别凶。就那猫一去了,他也叫,‘喵’,特别那个。”

  都是人,也只是人。

  在看守所的电视里,他看到另一起英菲尼迪车撞人案,长安街上,有人醉酒驾驶撞死四人,被判了无期徒刑,那个人也被舆论形容为“恶魔”他认识那个人,是一个曾经与他合作过的舞蹈师,他知道那人生活里怎么说话,婚礼上什么样子,对职业的态度是什么。他看着这个新闻,后怕,也难受,第一次想“那人也有可能是我。”

  采访完药家鑫和⾼晓松。编导和我都讨论过,要不要把舆论对他们的各种疑问都积累出来,再一一回答。

  我说:“我觉得还是只陈述,不解释吧。”

  老老实实地说出知道的那一点就可以了。

  何况我们知道的并不完整,不敢说这就是结论,我只知道他俩⾝上携带的病菌,人人⾝上或多或少都有。

  王开岭是我的同事,他说过:“把一个人送回到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点,才能了解和理解,只有不把这个人孤立和开除出去,才能看清这个事件对时代生活的意义。”

  他还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话:“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道,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

  五年前,我和老郝曾在江西调查私放嫌疑人的‮安公‬局长,采访结束后我少年意气,曾发‮信短‬给她说“贏了”之后这位局长被捕,三年后,老郝与‮安公‬部的同志一起去深圳拍摄,在监狱里见到他。

  他被判了十六年刑,剃了光头,穿着囚服坐在镜头前忏悔。

  老郝回来后对我说:“他没有认出我,他就是崩溃了,看着他号啕大哭,我心里特别复杂。”我没说话。

  这位前局长因为当过‮察警‬,在牢里受了不少苦。老郝向监管部门反映了这个问题,给他调换了一间囚室。

  我理解她。

  何帆曾是一名刑事法官。他说,自己刚进法院时,⾎气方刚,豪情万丈,认为刑事司法的真谛就是主持正义、涤琊恶。但是,他第一次亲临刑场,观看死刑执行时,临刑前,死囚突然对法警提出请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有块石头,如果倒下,这石头正好磕着我的脸。”法警満脸惑地看了看在场监刑的法院副院长,副院长点一下头:“给他挪挪。”对在场所有人说了一句:“即使在这一刻,他们也是人,也有尊严。”

  ⽇后处理死刑案件时,只要在判决前稍有一点法理、情理乃至证据认定上的犹豫,何帆说他都不会作出死刑判决。

  他读书时,抄写过民国法学家吴经熊一段话。

  上世纪三十年代,吴经熊曾是‮海上‬特区法院的脘长,签署过不少死刑判决。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当法官时,常认真地履行我的职责,实际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內心深处,潜伏着这么一种意识: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法官的角⾊。每当我判一个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灵魂祈求,要他原谅我这么做,我判他的刑只因为这是我的角⾊,而非因为这是我的意愿。我觉得像彼拉多一样,并且希望洗⼲净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尽管他也许有罪。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是,完人是没有的。”

  在这段话边上,‮生学‬时代的何帆给的批注是:“伪善。”

  如今,他拿出笔,划去那两个字,在旁边写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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