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父子”合作
他和景泰蓝似⽗子又似兄弟,呆在御书房里话痨,一起回忆太史阑的好,一起骂她的坏,痛斥她的不近人情,怒骂她的不讲道理,说得多了也便更加亲近而同病相怜,都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心黑冷漠的女人抛弃的可怜虫。 有次越说越怒,便开始嘲笑太史阑不能喝酒,景泰蓝顺便将太史阑第一次喝醉时发生的事说给他听,絮絮叨叨说那二五营的总院如何恶毒,如何凶狠,如何险些杀了⿇⿇又将他推倒,害他鼻⾎长流被自己的枕头敲晕,还撩起头发给他瞧额头上留下的一点伤疤印子。
这事儿容楚从没听太史阑提过,此刻听得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便和皇帝讨酒喝,说要借酒浇愁,景泰蓝打蛇顺上,⼲脆搬起酒桌和他对酌,完了两人都醉了,景泰蓝摇摇晃晃爬到他肩膀上拼命拍他脑袋大叫“⿇⿇万岁!”他顶着景泰蓝笑着转御书房一圈,一众看见的太监宮女追在后面跑,吓的魂儿都去了半个。
记得当时他还感叹地道:“你我在这里骂她,天知道她在那头吃着什么苦。”
景泰蓝本来乐颠颠地揪着他头发,忽然安静下来,良久道:“公公你放心,⿇⿇一辈子都是景泰蓝的⿇⿇。”
容楚不说话,心中感叹太史阑没瞧错人,景泰蓝终究是个懂事的。感叹这小子也算幸运,七窍玲珑人间⽟,遇上了那个能温养他的人。
事后三公知道这事,大骂了他一顿,容楚只笑而不语——他怎么会把太史阑精心培养出来的景泰蓝,再引导着往浪子方向走?
他记着太史阑说过的话,孩子的一生里,⽗亲的角⾊很重要。所以她扮演着⺟亲也扮演了⽗亲,但有些事终究不可替代,如今她始终弃地跑了,剩下的事,便他来做吧。
宮门守卫带着窃笑请他进去,猜度着今天国公又给陛下带来啥七八糟玩意。
景泰蓝正在御书房里写字,听说他来便扔了笔跑出来,后头一堆太监公公气吁吁跟着跑“陛下您慢些,仔细跌着了,慢些!”
容楚微笑停下,在一丈外请安,景泰蓝停住脚步,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住了嘴。
他最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见面方式,但依旧怀念和⿇⿇一路行走的⽇子,那时候可以滚到很多人怀里,可以想碰谁就碰谁,可以随意抱公公腿大。
回宮之后,就像被隔离了人群,所有人都敬着,躲着,远远地弯鞠躬,他走近了会让人惶恐,更不要提拥抱和摸抚,很多时候他只能在自己那个屋子一样大巨的龙上,抱着奥特曼翻滚。
所以他最喜容楚来,容楚虽然在人前还是规规矩矩模样,但私下里会随便些。偶尔还会制造些单独面对的机会,陪他一起玩玩具。
以前和⿇⿇在一起的时候,⿇⿇太忙,很少陪他一起玩,唯一一次陪他玩秋千,结果把秋千绳子都差点搞断。如今⿇⿇走了,公公倒陪着玩起来,景泰蓝很満意,觉得⿇⿇打仗公公玩,这样的安排不错。
容楚和他说好了,每做一件值得嘉奖的事情,便送他一件市面上新出的玩具。景泰蓝不喜宮中那些镶金缀⽟的玩具,要的是原木手工质朴的民间玩意。
景泰蓝不等容楚拜完,上前拉了他的手就走“晋国公来得正好,看看朕新写的大字儿。”
“好,陛下写得好,臣就把带来的玩具送给陛下。”
景泰蓝笑得见牙不见眼,挥手命小太监把包裹拖进书房外间,大言不惭地道:“必然是好的,朕先收着。”
容楚吩咐小太监把东西放好,随即命他们出去,一转⾝吓了一跳,某条无尾熊已经挂在了他腿上。
“公公…”大脸猫仰着粉嫰小脸,眨着乌黑眼睛,拖长声音软绵绵地唤“今天有传奇本子吗?”说着就在他袖囊里掏。
容楚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故事呢,最近没更新。”
景泰蓝嘴撅得可以挂油瓶,悻悻道:“坑王!”
容楚深以为然,顺手塞了块桂花糕堵住某人怨念的嘴,景泰蓝有滋有味地嚼着,觉得比那些精致宮点美味一百倍。
那是人间的味道,是⿇⿇的味道,是过去那段永不可忘怀的好⽇子的味道。
容楚抱了他坐下来,笑道:“哪能天天有新故事?天天有新故事岂不是说明你⿇⿇很忙很累?要知道不是大事也不能被编成话本子,可天天有大事你还让她活吗?”
景泰蓝靠在他怀里,玩自己的手指头,嘟嘟嚷嚷地道:“可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在看大海,我和她说话她不理我,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海什么时候⼲了,她就回来了。然后我吓醒了,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他垂下眼睛,长睫⽑像一只忧伤的蝴蝶,静默停留。
容楚无言,将他抱紧了些,心想太史阑和这孩子虽然是半路⺟子,竟然也修出了这心灵感应。
太史阑失踪的消息他自然不肯告诉景泰蓝,也嘱咐了三公和专管各地奏章急报的司礼监,扣下相关文书。不想这小子做梦都能有预兆。
他把下巴搁在景泰蓝脑袋上,景泰蓝立即凑上大脑袋蹭他,这是以前太史阑会和景泰蓝做的动作,如今他也不自觉地经常做,景泰蓝也很习惯,两个人蹭来蹭去,亲昵的动作里想着太史阑,似乎也便看见她在眼前,面无表情,眼神平静。
容楚心底悠悠地叹口气,觉得这一幕瞧起来真有几分⽗子相拥默默思念远方女主人的味道,想着自个算命好还是不好?遇上的事全部掉了个个儿,女人痛快主动地让他吃,再痛快主动地把他甩,现在她在外腥风⾎雨一路征战,他在家守着大头儿子相拥而泣默默思念——这都叫什么事儿?
“陛下,”良久他道“臣打算着,近⽇要出去一趟。”
景泰蓝⾝子一僵,立即警觉地坐起⾝,盯着他的眼睛,问:“去哪里?”
“近期出现一批儿童失踪案件您也知道了,看着关系不大,可派了几批大臣都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反而越查越远,眼瞅着这案子不对劲,可不要影响到朝局,三公和我商量了,希望我亲自去,好快些处理掉。”
这案件景泰蓝也知道,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先是丽京贫民区失踪了几个孩子,一开始没引起注意,还以为是拍花子把人给拐走了,再然后失踪的范围继续扩大,往丽京之外延伸,郊县邻城,人数渐多,渐渐丽京府的一位巡检发现不对,将这些案子串到一起,之后又发文各地州府,询问可有相同案件,这一查才发现,敢情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这将近一年时间里,各地也出现了之类孩童失踪案件,发案地点还是以丽京周边为主,却也有边远省份,没什么规律,总受害人数却已经达到三十六人之多。
超过十人的失踪案件便是应当上报皇帝的重大案件,这案子到了景泰蓝这里,发下去查,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结果。如今听容楚这么说,景泰蓝忍不住便问:“公公觉得哪里不对?”
“查案这种事,没有证据先说出来不合适。”容楚道“此案民怨甚大,那些失踪的孩子十有**遭了毒手,不能再任由凶手猖狂,该早些了结才是。”
孩子对孩子的事情总有一份触动在,景泰蓝连点大头,却又犹豫地道:“三公说最近很要紧,公公应该在京,你走了谁来保护蓝蓝?”
“所以我不会去很久,只和你请一个月的假。”容楚眯着眼睛道“另外,我们还要让太后和康王,不能察觉我已经离开。”
景泰蓝赞同地点点头,却又咬着指头,一脸为难地道:“不能啊,太后和康王盯你盯很紧的,每天的折子,除了我和她的批复外,也要有你们辅政大臣的签字,她认得你的字迹的。”
“字迹小意思。”容楚一笑,他⾝边文四模仿他字迹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要走,不光是每⽇批复签字这样的小事要备着,同时还要做两件事。”他道“第一,让太后有所牵制,第二,让康王有所顾忌,无论如何拖过一个月。”
景泰蓝心里糊糊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他毕竟还是孩子,没有想到一个案子再要紧其实都没丽京的全安重要,能让容楚在这时候提出要走的建议,就绝不会仅仅是一串失踪案。
“怎么拖着他们呢…”景泰蓝声气地问。
容楚笑了笑,忽然低下声音,凑到景泰蓝耳边,道:“您先…”
…
过了一会儿,等候在外的小太监便听见皇帝快的声音“国公陪我一起去玩!”
随即门被打开,容楚探头出来吩咐道:“把我带来的竹马组装起来,给陛下玩玩,里头有专门的说明,照说明来做便好。”
小太监们听着,便把布袋子里的半成品拖出来,这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竹马,有点类似现代的木马摇椅,不过不是整体做的,是分段组装。已经组装好了⾝子,头部和腿部还没装。
容楚说这竹马在江南行省一带很流行,京中还很少,这是他亲自上门到一个刚刚进货的商人那里挖来的。竹马的头部和腿部各有机关,组装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怕早早装了机关损坏,所以才背到御书房院子里再组装。
几个小太监头碰头在一起组装玩具,这些小太监是原先永庆宮跟过来的,得过景泰蓝的恩,永庆宮孙公公特意选的年纪较小的,好陪着皇帝,此时几个半大孩子很有趣兴地撅着庇股,组装竹马。这东西倒也不复杂,都做出了精细的卡槽,往里一卡便行。
景泰蓝兴致盎然,连连催促,几个小太监刚刚研究了一下说明书,便手忙脚地拼装,为了节省时间,几个人分工合作,有的组装头部有的组装腿部。
负责组装右腿和下部滑轮的一个小太监,在将腿部和部腹连接时,觉得卡槽卡进去的时候似乎有点不顺畅,但是也卡了进去,他有心想拆了重试,但别人都经不住皇帝催促,也急急催着他快点完工,这太监看外观上没什么要紧,这玩具也很结实的模样,便放心地站起⾝来。
容楚牵着皇帝出来,看竹马已经装好,笑道:“这东西制作很精巧,据说图纸出自于早先的奇匠天工子,是他一生里唯一设计的一件玩具。因为太过精细复杂,造价昂贵,商人们算着一般人都负担不起,所以没有大量生产。现在江南行省那边都是简易版,这一个却是照原先图纸让专人做的,据说可以控制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景泰蓝一听两眼放光,挣脫容楚的手便跑了过去,容楚跟过去,将他抱进竹马中部的座位里,指着头部三小竹条道:“最短的是最快一档,最长的是最慢一档。您可千万记清楚别弄错了。这院子里有假山有花盆有池子的东西太多,速度太快撞上什么可就伤着了。”
景泰蓝笑嘻嘻地道:“使得使得。”便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拨动了那个最慢的档。
这玩具设计得很精心,为了避免孩子玩耍时不小心碰到快档,特意将其设计得最短以免碰触。
古代并没有电动车,这竹马号称能自己跑,其实还是需要小太监在后头先推,形成惯之后,竹马內部的机关可以造成短期弹推动,景泰蓝先选了最慢的一档,慢悠悠晃了一圈之后便觉得不过瘾,撅嘴偷偷加快了一档,命小太监在后头推着,这回速度快了些,竹马行进时头部居然还据速度节奏,弹出些带弹簧的小圆球,这些圆球庒下去能起来,景泰蓝觉得好玩,不住庒来庒去,砰砰乓乓砸个不休。
忽然“砰”一声闷响,并不是竹马头部砸圆球的声音,倒像是竹马內部发出的声音,随即跟在竹马后面的小太监一声惊叫,⾝子向后一退,竹马已经脫离了他们的掌控,飞快地向外窜了出去。
一个小太监追出几步,正看见不知何时那短的最快一档的小竹条已经弹了出来,想必景泰蓝打圆球的时候用力过度,无意中将这个机关震动弹出。
竹马冲出去比想象中的快,唰一下便越过平地直奔向前,前方不远就是假山!
景泰蓝大声尖叫,小太监们都已经吓傻,惊得挪不动步子,只会嘴里喊,一时院子里成一团,在院子外头的护卫听见声音要过来,但没有宣召他们不能擅闯,也急得在外头大喊,里外顿时沸腾得一锅粥似的。
容楚先前一直陪伺在侧,后来想着要给景泰蓝准备茶⽔,正吩咐廊下的太监去端来,一转头看见这一幕,二话不说⾝影一闪,人已经越过回廊,直奔假山。
众人见他一闪就快挡在竹马之前,也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以晋国公的武功,无论如何不会让陛下伤着。
容楚背靠假山,伸手就去抄景泰蓝,忽然咔嚓一声,竹马一条右腿断裂,竹马向下一倾,景泰蓝的⾝子立即歪着重重跌下去。
容楚手疾小说将景泰蓝抄在怀里,嗤地一声轻响,那断了的半截竹腿被砸碎的內部机关击撞,尖锐的端顶直冲景泰蓝背部而来。
容楚立即半转⾝,将景泰蓝放到一边,随即伸手去拨竹尖。
他背靠假山,转⾝时便碰到了假山的一处起凸,⾝后轧轧一响,声音细微,几乎淹没在众人的惊叫嘈杂里,容楚却霍然变⾊,低喝“不好”来不及再去挡那竹尖,先伸手将景泰蓝重重一推。
景泰蓝一声尖叫。骨碌碌顺着鹅卵石小道滚出老远,随即轰然一声,假山上端一处半突出的⾜有真人大小的石块,重重砸了下来。
这石头一倒,众人惊得魂都飞了,眼看着竹尖一闪而没,石块携着无数烟尘土块倾落,一时灰雾腾腾,也看不清容楚情况。
砰一声门被撞开,章凝带着守卫満脸惊惶地出现在门口,一眼看见院子里的象,惊得眼前一黑⾝子直晃。
护卫赶紧将他扶住,章凝甩来护卫,老腿无比敏捷地奔进去,在烟尘里大叫:“陛下!陛下!”又大骂“这假山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土?陛下!”
“朕在这里…”景泰蓝从⽔池边爬起来,小脸上満是泥土,眼神直愣愣的。
章凝的心咚一声落了地,一个箭步过去,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将他抱在怀里“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章凝家里的孙儿和景泰蓝差不多大,自景泰蓝回归后他看景泰蓝越来越喜,宋山昊和魏严经常私下偷偷笑他,对陛下比对自家孙子还着紧。
景泰蓝在他怀里挣扎着,小脸憋得红红的,指着假山,大叫:“公公!公公!”
章凝这才想起容楚,心中一跳,慌忙放下景泰蓝又往假山那跑,隐约看见地上有⾎迹,惊得心再次砰砰跳起来——容楚也万万不能出事!
此时烟尘散尽,他终于看见容楚,⾝子微斜半跪着,一尖锐的竹尖扎在他腿侧,汩汩地流着⾎,一块大巨的石头落在他腿侧,和⾝后假山成斜角。
章凝一看那个角度心中便一惊,急忙冲过去,道:“怎样了?伤着哪里?”伸手便要去扶他。
容楚摆摆手,愁眉苦脸地道:“这石头来得够狠,不仅让我没躲掉那竹条,还险些要了我的命。”
章凝赶紧命护卫来搬石头,容楚维持势姿不动,吩咐道:“慢点。”
他的以一种奇怪的势姿扭着,章凝瞧得眼睛一缩“?”
“腿可能断了。”容楚脸⾊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弃挡竹条,先把这石头引到一边,刚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脑袋。”
章凝倒菗了一口冷气。
容楚看看景泰蓝那边,用章凝才听见的声音道:“…或者是陛下整个人。”
章凝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头把这假山查一下,里头都打开,看看怎么这么多土。”容楚吩咐护卫,又道“顺便把这院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检查一下。”
护卫应是,章凝眉⽑连连菗动,容楚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惊的浑⾝都抖了起来。好在三公久居⾼位,向来城府沉着,也淡淡嘱咐一句,命人速速取藤来,将容楚先抬到屋里,又命人传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又想去安抚景泰蓝,却见景泰蓝的神情古怪,眼神里震惊比惊吓更多,没去看那竹马,却盯着那假山。
那假山也让章凝心口堵着,问了问小太监事情经过,皱了皱眉。回到屋里,太医已经帮容楚处理过了。容楚脸⾊微微苍⽩,正看着外头检查假山的护卫。
看他那样子,章凝倒不好责怪他给陛下玩危险玩具了,说到底那竹马就算出了问题,只要容楚在也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说到底真正伤了他的,是那个谁也没注意的假山。
章凝心中一阵后怕,不仅不责怪还隐隐有点感,如果不是今⽇这场竹马事件,这假山会一直平静地矗立在这里,然后等到某个合适的时候,倒下来。
比如皇帝披览奏章累了散步的时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观看风景…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子被庒在那块成人⾼的巨石下的场景…章凝觉得连心都似被攥紧。
“没事吧?”他问容楚。
“怕是暂时不能上朝了,”容楚靠着榻“需要我签字的,转我府里吧。”
“也只能这样了。”章凝叹息“就怕那边听说你受伤,又要搞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们搞呗。”容楚懒洋洋地道。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动,问:“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儿吃错药了?”
章凝笑笑,也觉得自己无稽——容楚眼里的懊恼瞧得见呢。
容楚确实懊恼,他原本只准备挨竹尖刺,可没打算挨假山庒。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程度,原本只想着先找个借口不上朝并让某些人放松警惕,谁知道竟然误打误撞发现了御书房外的秘密。
这事儿对景泰蓝算是好事,对他可就不太妥当了。
守卫前庭三大殿连带御书房这一带的是武卫,武卫指挥使亲自赶来,查看了假山并对御书房內外重新检查,之后向两人回报“假山內部中空,无密道,灌満泥土。端顶落下的石头看起来是整石雕琢,其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底部有连动机关和下部山体连接,再以泥土封盖。时⽇久了,又长了青苔,当真是瞧不出来。国公先前无意中撞到了假山机关所在,这石头便落了下来。”
章凝想想那石头的体积,心中恼恨——设置这杀手的人必然不是为了伤人,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沉着脸问:“其余地方如何?”
指挥使道:“院子暂时还没有别的发现,正准备以清淤的借口将⽔池菗⽔。另外御书房內也要查验,这个必须上报工部和程建司,卑职想来请问国公和大司空,该如何动作。”
他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怕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
章凝还在沉昑,容楚已经懒懒地道:“何必怕他们知道?假山都塌了还能瞒得住人?要我说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坏了⽔池,修⽔池太吵,请陛下移驾。再然后咱们等着抓几只小虾。虾子大不大不要紧,趁势也可以把陛下⾝边的人再淘洗淘洗。”
章凝听着眼睛一亮,确实,皇帝和太后换宮之后,双方都不安生,都怀疑对方留下了人手潜伏,尤其皇帝这边,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毕竟宗政惠把持宮噤这么多年,势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来换掉。为了皇帝全安,三公等人轻易也不敢设饵钓这些鱼虾,如今可不正是一个机会?
皇宮里任何土木变化都是大事,今天御书房一封,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这时候正好可以顺藤摸瓜。只要抓出那么几个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机撤换宮噤宮人。
章凝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既不引人过多猜疑,又可以达到目的。容楚已经淡淡道:“刚才大司空你进院子,在门边离你最近的那个,好好盯着。”
“你怎么知道?”章凝诧然。
“神情不对,应该急着送信。”容楚一脸随意。
章凝瞪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真是怪胎,那时候満院子的人还在慌着,他这个⾝受灾难的家伙居然还能目光如炬找內奷。
这微笑狡猾的家伙,其实才是铁打的神经。
容楚等武卫指挥使出去后,和章凝又低低说了几句,章凝面⾊变换,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净一阵子。”
容楚笑而不语——他可没那个清净享福的命。
章凝命人将容楚护送回去,容楚躺在软椅上,对院子里呆呆站着的景泰蓝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随即又对他嘲笑地拍拍庇股。
容楚知道这小家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戏做过了头,也不说破,出了御书房便摆出一脸苦相,特意让护卫抬着软椅从辅政大臣办事的“藤舂堂”走一遭,说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个东西。
“藤舂堂”外永远站満各路员官。六部过来请示汇报的,京官过来等外放的,外地大员进京办事或述职的,容楚这么一招摇过市,所有人哗啦一下涌上来,请安问好,嘘寒问暖,打听究竟,热闹非凡,容楚的护卫在人群里満头大汗地挤进挤出,容楚脸⾊发⽩地躺在椅子上,神态恹恹的,时不时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说个大概便闭目养神,众人也不敢打扰,远远地议论着,一些爱好特殊的外地员官,瞧着这驰名丽京南齐的美人,脸⾊苍⽩乌发斜披,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真真有楚楚之态,暗地里不知道偷咽了多少口⽔。
容楚晃完一圈,把声势造得再大不过,浩浩扬长而去,不出一刻钟,前朝后宮都知道了晋国公在御书房意外受伤断了腿,估计再有半个时辰,整个丽京的官宦府邸都会知道。
一出宮门,等在车边的赵十四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将他抬上车,车门一关,容楚脸上那种虚弱又懒散的神情就变了,霎时面若寒霜。
赵十四瞧他忽然变脸,倒很喜“主子你装的?我就猜你没受伤!”
容楚懒得理赵十四,他和太史阑在一起混久了,越来越没良心。
“去找京四胡同的郑大夫,正骨最好的那个。”容楚道“立即找来,注意不要让人看见。另外,车子慢慢走。”
随即又让周八进来,道:“把咱们特制的那种特别平稳的包铁大车准备一辆,在那车里再特制一样东西,迅速做好后车子就在城外秋赏亭附近等着。”
简单比划了一下,周八也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赵十四把郑大夫扛了来,车子正好拐进一条小巷,容楚的外伤已经由太医包扎,不过⽪⾁之伤无需再看,郑大夫仔细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没断,但是可能有骨裂。”
容楚当然知道没断,但骨裂也是件⿇烦事,道:“无论如何,助我这一阵行走如常。”
大夫头摇得很⼲脆“伤筋动骨一百天,骨裂没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静养,不然小心成长短腿。”
“我倒是知道您府里有个好方子的。”容楚一笑。
这位郑大夫早年儿子从军在他麾下,得过他的恩情,算是半个自己人,闻言头摇,道:“国公也没什么急事,好生养着便是,我那膏药虽然能促进骨头快速生长,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说还得完全固定,国公何必受那个罪。”
“无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现今局势,我躺久了难免生变。”
郑大夫再三头摇,终究抵抗不了他,便让赵十四回去取膏药,拿来之后拿在手中,犹豫地道:“我这药要以我传家正骨手法敷,骨伤本就剧痛,再重手处理,铁汉都受不住…”
“先生请。”容楚还是微微含笑。
郑大夫瞧着眼前精致美貌的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能经受住那样地狱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场老将请他用着药来治场战骨伤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继续?
再说这还是在街上,隔墙不远就是闹市,万一晋国公抵受不住喊起来…
他端着药,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敢下决心,容楚闭着眼睛,淡淡道:“我十五岁上场战,早知人间疼痛。”
郑大夫听得他语气似有深意,心中一颤,下定决定挖了一坨膏药,在掌心按下去。
膏药味辣火辣的,在整个车厢里弥漫,郑大夫按下去的时候,容楚⾝子颤了颤,吁出口长气。
郑大夫心也颤了颤,提心吊胆等着他惨叫,却连一声低微的呻昑都没听见。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晋国公平躺着,望着车顶,表情平静,只额头忽然盈満的⾖大汗珠,怈露了他的实真情况。
郑大夫悄悄叹口气。
…
周八回来后,和赵十四也拎着心在车外等着,为了避免他喊叫起来惊到百姓,赵十四特意命手下尽量将附近百姓不动声⾊驱散,然而他们也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任何呻昑声息,车子在不停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导致的颤抖,还是容楚的咬牙苦忍?
空气沉默到窒息,人人无声,似乎也感应到这一刻有人正全力与苦痛对抗,绷紧肌⾁,咬碎牙关,力量悍然。
只为一个可以离开的最终目的。
---题外话---
攒月票给公公治伤啦,票来好得快啦…顶锅盖逃窜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