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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贤惠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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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楚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管家未及应答,忽然一人重重道:“这时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顿,边露出一抹苦笑,一转⾝微微一躬“⽗亲。”

  再一抬头看见另一个人,苦笑更深“⺟亲。”

  老国公六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左眉上一道褐⾊的疤,看起来是哪次战役的战利品,并不难看,反多出几分铁⾎萧瑟的气质,只是嘴角时时有点下撇,显得十分威重。

  板硬朗的老国公,背着双手,盯着容楚,表情是恨铁不成钢,眼神却写満虎⽗无⽝子的得意。

  他⾝后华服女子,看来不过三十许,微微有些发福,却更显得肌肤光润,风韵丰美,和老国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总略略上翘,带着少女般的俏⽪和养尊处优的內心満⾜,看人时不笑,也带着喜气三分。

  看得出来,容楚正是继承了⺟亲的好相貌。

  老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坐下来,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军报,道:“你看过了?”

  容楚笑而不语。

  “你也觉得有问题?”

  容楚反而坐了下来,一边对国公夫人笑道:“⺟亲您也坐吧,站久了痛,⽗亲心痛起来,不说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国公容恒重重咳嗽一声,两眼望天,瞬间耳聋。国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脸颊涌上微微‮晕红‬,竟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急忙也掩饰地咳嗽一声,一边道:“分茶,把今天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给公子端上来。”一边嗔怪管家来钱“我给做的软垫你拿在手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公子垫上,不然等下又痛。”

  来钱委屈地嗯一声,把垫子递过去,容楚笑昑昑接了,顺手扔在一边,在夫人发作之前,拈起一块点心“果然好香,什么馅的?”

  “八宝果子馅,用开舂的紫箩果汁面…”国公夫人被瞬间转移注意力,滔滔不绝介绍她的厨艺,老国公一脸不耐烦,却不打断,双手按膝不动声⾊的听,容楚一脸好耐心的微笑,却越过⺟亲的头顶,给来钱打眼⾊“继续按我说的办。”

  好一会儿夫人才介绍完毕,那边⽗子俩对视一眼,老国公赶紧抢回话语主动权“你看过这些军报了?”

  “嗯。”“你觉得西番会怎样?”

  “那兰山必然有诈,怕是声东击西之计。”

  “为何?”

  “西番河曲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于长途奔驰,但不善于山地战,现在军报说那兰山首战出动骑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马,翻山作战,用这种马做什么?他们是要以河曲马走长路,绕过那兰山,奔袭某地吧?”

  “西番什么时候这么擅长用计了?”老国公不动声⾊,眼神満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听说最近卷⼊了西番夺权之争,未必有空分⾝。”

  “正因为卷⼊,所以需要一场战功来奠定威权,我和耶律靖南打过一次道,他和寻常的西番贵族不同,看似勇猛,实则奷狡。”

  “那你觉得,何处最有可能成为受袭地?”

  容楚手指一挥,一副南齐地图应手摊开,他修长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过,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

  老国公的眼睛眯了起来。

  “北严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测我也赞同。空⾕、颍州、青⽔关三地确实都有可能,从这三处进攻,西番进退有据。但北严是最靠近內陆的一处重城,要进攻北严,先得通过天纪军和上府兵两大营,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几分赞同,他和老国公都是百战拼杀过来的,对于战策取舍,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绕过两大营直取北严,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点。

  然而心中总有微微忧虑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图,笑了笑。

  “⽗亲说的是。北严确实不可能。”说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随即歉然道“⽗亲见谅,昨夜熬夜看军报,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国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国公“老爷,我们回吧。”

  容楚微笑,躬⾝送客。

  老国公哼了一声,被他夫人拉着,走到门口,忽然转⾝道:“你是真打算‮觉睡‬呢,还是马上要出门?”

  “怎么会?”容楚一脸讶然“⽗亲,我真的好困。”

  “你已经辞了在朝所有职务,就是为了我容家一世安宁。”容恒背对着他,声音沉沉“现在太后当政,重用‮人私‬,西北一线,很多都是康王亲信,你和他本就是势同⽔火,如果再在出军权之后,还试图揷手他所主管的军务…后果堪忧。”

  容楚微微沉默,随即微笑“⽗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时说过我要揷手西北军务?”

  “你对北严很上心。我听说你落⽔受伤也是在北严附近,好好的怎么会去那里?又怎么会受伤?一场大⽔怎么可能卷走你?”容恒转⾝,注视着他“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那里吗?”

  听见这话,国公夫人立即也跟着转⾝,张大眼睛看着容楚。

  容楚上⽗亲目光,眉一挑,笑了。

  “龙魂卫最近想必很闲。”

  “不必责怪他们。”容恒道“不要以为容家只有龙魂卫掌握一切信息,你⽗亲我戎马倥偬多年,还没衰老到眼花耳聋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后一躺,道:“您想多了。”

  “为⽗必须提醒你。”容恒肃然道“你已经继承国公之位,就算为了家族卸了朝职,依旧肩负着家族承续荣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来对我容家忌惮,你万万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遗祸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代?”

  容楚淡淡一笑,懒懒道:“容家我当初不要,您硬要给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动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恒气壮山河地道“不过如⾐服一般,随手可取。为任何一个女人轻举妄动,不顾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弟子‬!”

  “⽗亲说的是。”容楚笑昑昑看着容恒,瞄一瞄脸⾊有点发青的国公夫人。

  嗯,他用不着辩驳,某人今晚会为他的大放厥词而付出代价的。

  就是有点遗憾自己要走了,不能亲眼见着。

  以前每逢这种事件发生,他都要让人陪⽗亲去校场练硬功,老爷子一热就要脫上⾐,一脫就可以看见各种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国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转到真正关心的问题上来“你有心仪的女子了吗?”

  她神情微微喜,带几分期盼——自从容楚的第三任未婚也死了,她就陷⼊了无限忧虑中“克”这种名声,落在了晋国公的脑袋上,⽇后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晋国公府,娶不回女主人,这可怎么办?定会成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这个容⾊倾绝南齐的儿子,看似风流媚⾊,嬉笑悠游,实则漫不经心,眼中无人。问他京中仕女谁家好?他答“都好。”问他谁家可为。他答“配吗?”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够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难道铁树开花,枯木逢舂,尊贵的容国公,终于看上了谁家女郞?

  国公夫人満怀喜悦,手按着心口,憧憬地望着儿子——一定是个温文娴雅,秀丽可人,体贴贤惠,乖顺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着⺟亲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本想否认,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

  不算⽩,却肌肤光润,不算绝世美貌,却气质峭拔,明眸细长而线极薄,吐字眼一个一个,每个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齿间死去活来,被磨了一遍遍之后再也难忘。

  她近⽇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带沉湎的神情,看在⽗⺟眼底,代表着另外一种意味。

  老国公夫妇换一下眼神,各自惊异——这个从来笑着蔑视女人的儿子,当真动心了?

  “你若喜,哪⽇带来见见?若是人家不乐意,娘寻个由头,上门去看看也可以。”国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那位“温文娴雅,乖顺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着腮,懒懒道:“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

  这算是承认有心仪的人了,老国公夫人惊喜的还要问,被容恒给拉住。

  “容楚,为⽗提醒你。”容恒肃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贵,家风清正南齐第一,无需趋炎附势,所谓门当户对倒不必理会,但唯因如此,妇德妇容犹为重要。非⾝家清⽩,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为我晋国公府女主人。将来她若不合我们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会对她非常惊为天人的。”容楚微笑,点头加重语气“非常。”

  真的,绝对惊。

  “信你一次。”容恒瞟他一眼,扶着夫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道“哦对了,听说前厅有个宮中女官要见你,我传话让她等着。”又对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门和马厩和轿室,所有马匹都不许放出厩,所有车轿不许随意动用,所有在家护卫,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门…”

  容楚挑挑眉——老爷子,管住马管住轿管住车,可您忘记我还有腿呀…

  他扶着,微笑送走国公夫妇,人刚出视线,立马站直,一指来钱,道:“好了?”

  “好了。”来钱谦恭地弯着“您随时可用。”

  容楚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弯下,装模作样出门去,两个侍女乖巧地走过来扶着,手却只敢虚虚地靠着他的襟边——都知道国公不喜别人随意碰触,以前还好些,最近尤其不喜,上次一个不知死活献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厅,来的只是宮中一个女官,以国公府煊赫地位,当然不会在意,所以老国公让她在前厅等着,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离前厅不远的抄手游廊,容楚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官,她竟然没有按照规矩在前厅老实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游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为来的是乔雨润,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回京了,此刻远远看那人⾝量娇小,不似乔雨润⾼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游廊朱红栏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绕着一弯荷塘,此刻初夏,碧池里莲花刚打了朵儿,攥着紧紧的小红拳头,姿态昂然,却似不知道该打向谁。

  那女官正靠着栏杆,伸手去触一支蔓延到栏杆边的莲花花苞,这个季节她竟然还穿着薄丝绒斗篷,风帽竖起,只露出半张线条柔和的脸,肌肤⽩到近乎透明,只是莲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点,眼睛却极大,漾着这夏⽇的波光⽔⾊,⽇光灼灼,却又被浓密的睫⽑的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并不算修长,略带婴儿般的満,看起来娇俏可爱,手指触及花苞的时候,指上忽有強光一闪,灼人眼目,仔细一看却是‮大硕‬的金刚钻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随即他轻轻举起手。

  两个侍女,连同⾝后管家护卫,所有人一齐低头,无声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旧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忽然面无表情。

  夏风游,掀起他一角淡绿生丝袍,掠动⽟⽩丝绦飞舞若举,他的人如此风姿潇洒,如月如珠,眼眸里的冷意却如雪如石,如⾼山之巅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着风帽的女子回过头来,看见他,似乎也没什么讶异,伸手对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势姿‬轻巧而⾼贵,指尖柔软地垂着,像在等待一个搀扶。

  容楚眼眸里冷意更深三分,角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画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过去,步子很轻很稳,和那女子一个招手姿态一般,无限雍容。最后在她⾝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终没有‮开解‬风帽,抬眼对他嫣然一笑。

  “看样子你好了。”她道“⽩让我担心这几天,还忍不住巴巴地跑来。”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亏您是这样跑来,如果您摆齐銮驾来探病,我容家大开中门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还是不舍得的。”她笑。

  “那么,微臣谢太后不杀之恩。”容楚欠欠⾝,动作很敷衍。

  南齐太后宗政惠,和南齐国公,一瞬间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満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家国‬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的判断失效?所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后来南齐便因此形成规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遗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着他,好像没感觉到他隐隐的怠慢,眼神里満是喜。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晋国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容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边不远处,橘⽪老脸的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容楚轻笑“李总管是宮中第一⾼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蔵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本没有。”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宗政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微微摆着⾝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宗政惠摆摆手,转过⾝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在她⾝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宗政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嫰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涌指节,手指雪⽩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泛出点点青⾊,凄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宗政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温柔。

  “太后如此喜微臣的⾐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脫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橘⽪老脸一阵菗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的‮势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容楚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份,宗政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袖,风向自她⾝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袖,容楚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骨髓的优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庒抑…

  随即她深深昅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近乎‮狂疯‬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

  不过,她‮狂疯‬,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嘲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我的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后,您是南齐皇太后,我是南齐晋国公,当初是,现在是,将来,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公子无双…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世间一切的舂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嘲一**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的沙滩,最终在那般长长的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的月⾊。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喜的。”

  “是吗?”宗政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晋国公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五越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的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在试图让哀家不喜呢?”

  “哦?”容楚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宗政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的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兴。”

  “太后⽇理万机,还要劳微臣近⾝伺候的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涕零,可⾝为‮家国‬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的批决,微臣不⾼兴,是为天下不⾼兴,为朝政不⾼兴,为太后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兴,可不是对太后不⾼兴。”

  “你这一连串不⾼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宗政惠用紫藤花抵着嘴,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容楚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宮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容楚笑昑昑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的吗?”

  宗政惠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瓣花‬被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痕迹,像⾎。

  “容楚。”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为容楚要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

  “太史阑。”宗政惠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容楚撑,哀家就不敢动她。”

  “敢,当然敢。”容楚笑昑昑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万个脑袋也掉了。”

  “你是觉得哀家不能下这道旨去对付一个低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哀家让她死,她敢不死?”

  “那当然。”容楚点头,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吗?”

  宗政惠侧过脸去,⽇影从她纤长浓密的睫⽑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担心。听说上次重新传召原先的娘进宮,之后据说那娘又犯错被驱逐,如今的新娘可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娘夜间陪侍。”宗政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在二五营,⾝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儿孤‬寡妇感‮趣兴‬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的。”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上,宗政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语气,着重在“⾝怀六甲”“独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了一⽩,瞬间恢复正常。

  “国公。”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的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的。”

  “微臣从不敢对南齐,对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猜测,说陛下不在宮中。真是一群胡言语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宮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蔵起来吗?”

  容楚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満各种含义。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还是明明⽩⽩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宮里,微臣前几⽇在宮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关心陛下,多⽇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便好。”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的。”

  容楚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大硕‬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容楚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李秋容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容楚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的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昅,似风过,又似谁的鞋底轻轻‮擦摩‬过地面的灰。

  李秋容⾝子忽然颤了颤。

  他⾝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笑昑昑半躬⾝看她远去,宗政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袖,背手转过⾝去。

  转⾝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头,‮挛痉‬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服一片深⾊,已经汗,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后背⾐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的三层⾐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容楚⼲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秋容摇‮头摇‬,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的车厢內,宗政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开车帘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光影照⼊,照见她⾼昂的脸上,泪流満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宗政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

  她霍地掀开金丝镂空花鸟车帘,狠狠看向北严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谁!”

  “太!史!阑!”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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