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壮士 (二 上)
第三章壮士(二上)
望着远方伴随着鼓点节奏缓缓推过来的刀丛,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个时候,领军跟大唐争锋。东方有句格言说得好,‘如果你想打赢一场战争,至少需要足以下三个条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时机。第二,要占据有利地形。第三,将领和士卒,国王和臣子们齐心协力!这三个条件重要依次提高,特别是第三条,乃是重中之重!’而现在他手中的这支圣战军,却任何一个取胜的条件都不具备。(注1)(注2)
论时机,眼下大哈里发艾布﹒阿拔斯绵病榻,随时都可能亡故。第一继承人曼苏尔﹒阿拔斯威望不足,难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军队最高指挥者大艾米尔穆杰希德心灰意冷,沉于从西方传来的一种特殊饮料,终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贾布里勒大人联合当年追随哈里发一同发动叛,驱逐了倭马亚家族的若干老兄弟们苦撑局面的话,整个帝国几乎要分崩离析。(注3)
论地形,坦叉始罗附近河谷众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适合骑兵大规模展开。而对面唐军的重甲步卒,在这里却如虎归山。唐军已经抵达此地半月有余,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劳。圣战东征军却是远道而来,人困马乏。
论内部团结,此刻的东征军更是千疮百孔。当年恒罗斯大战结束后不久,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发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将齐雅德﹒伊本﹒萨里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叛,全家上下七十余口尽数被诛,无一人得到宽恕。更有叶齐德、贾哈姆、勒曼等一众勇士,立下了旷世奇功却没有受到应有奖赏,反而跟着阿布总督一道被杀,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东征军里核心将领,除了艾凯拉木本人,几乎全是从其他战场调而来,之前没有半点儿与唐军手经验。
从某种角度上讲,眼下的这支东征军看起来规模庞大,盔明甲亮。真正实力还不如两年半以前,恒罗斯之战时与唐军遭遇的那支队伍的一半儿。当年的那支队伍,十五万人中有六万是嘎兹(圣战者),四万穆特瓦尔(愿意献身的人,志愿者),剩余五万才是从被征服各国临时招募的武士。领军的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前锋齐雅德﹒伊本﹒萨里两人都堪称一时名将。而眼下,十二万大军当中,居然有六万是临时拉起来的穆特瓦尔,三万余各国仆从,真正受过严格训练的护教嘎兹还不足三万。至于他艾凯拉木本人,虽然深受大哈里发的信任。但此刻他心里却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实本领,距离前任呼罗珊总督阿布将军相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注4)
但是,艾凯拉木又不敢推辞上面代下来的任务。曼苏尔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此刻国内权力争斗的局势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苏尔和首相两方之中任意一方误会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伙,故意不听调遣的话。待争斗结果出来之后,艾凯拉木不敢保证自己的结局会比齐雅德﹒伊本﹒萨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罗曾经为佛教圣地,对周边各国影响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击将不可估量。所以尽管准备不足,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艾凯拉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了东征重任。并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将真主的旨意传遍整个东方,甚至一直传到唐人的国都,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嘴上的誓言说得响亮,真正走上战场之时,他却慎之又慎。上次恒罗斯之战,阿拔斯帝国做足了充分准备,并且收买了对方的仆从军背后下刀子,才勉强获取了胜利。虽然将唐军打得大败亏输,自己一方也伤筋动骨。这回,唐军有备而来,阿拔斯帝国的圣战军却是仓促拉起,凭借着上次跟在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身边获得的经验,艾凯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创造更高的奇迹。
所以,他一直试图以巧计破敌。先将十二万大军齐头并进,期待着以人数方面的优势,迫唐军后撤,不战而屈人之兵。待发现这条计谋未能得逞之后,艾凯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条妙计,利用单挑的方式,打唐人的士气,同时为自己一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计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贤者之国的唐人,果然接受了圣战者的单挑请求。没有趁东征军立足未稳之际,立刻发起攻击。然而,令艾凯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未尝一败的圣武士,居然接二连三地败在了唐人之手,无论是单挑,还是群殴,半点儿便宜都没占到。
为了揭开圣战武士们集体意外失手之谜,艾凯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兹出战。尽管他心里面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遭到对手,甚至自己一方将领的笑。但是,为了达到最后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谅。谁料想,先前一直不断谦让唐军主帅却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动向圣战军这边发起了进攻。
第一波杀过来的唐军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数不及圣战军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区区六千余众,却令艾凯拉木头皮发乍,心里发,需要用尽全身力量,才能稳住呼吸。那是怎样一支队伍,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踏着鼓点,他们缓缓迈进,每前进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对手的心窝子上,令眼前的战场来回晃动。
过午的阳光很暖和,艾凯拉木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数淹没对方。却不敢保证对面的那名白胡子唐人将领,还有没有其他妖术未曾使出。对,是妖术。异教徒最擅长的黑魔法与诅咒,否则,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无敌手的圣战军,也不会被区区几千人,得几乎不过气来。曾经砍下无数西方骑士头颅的圣战者们,也不会突然就失去力气,被唐人像杀牲畜一样,肆意宰割!
破解对方诅咒的,只能是对信仰的虔诚。想到这儿,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经文。这番虔诚的举动,迅速被身边的亲信学了去,继而传播开来,以最快速度传遍全军。“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他们还会得到深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他们还会得到深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祈祷文慢慢从军阵当中响起,声音由混乱慢慢变为整齐,由低沉慢慢变为响亮。旋即,几乎所有大食将士都加入了进来,将经文如梵唱般传遍原野。
对面的安西军将士听见了,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他们仿佛根本无视于对方人数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实。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继续向前推进,推进。一步,两步,从三百步推进到二百步,从二百步推进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从他们背后传来鼓声单调且响亮,扫过沙场,越过人群,刺入圣战者们的耳朵,令他们骨头发冷,手脚发木。
“咚、咚、咚、咚”接连不断的鼓声,始终以同一个节奏,穿透诵经者的耳朵,穿透他们的灵魂和心脏,如同乌云背后的一缕阳光,将诵经声搅得支离破碎。
“啊——”终于有大食人受不了鼓声所带来的压力,率先发出了一阵箭雨。一百二十步距离,羽箭可以命中目标,却无法穿对方的护甲。走在攻击队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随便将盾牌举了举,就拦住了大部分攻击。零星几支羽箭穿过盾牌隙,砸在铁甲上,发出“叮”的一声,软软落地。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艾凯拉木突然惊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喝止。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毕竟久经战争,他身边的嘎嗞们扯开嗓子,将命令迅速放大,传遍全军。
羽箭的密度迅速变稀,但有人还在盲目地。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脚下,与先前胡乱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军阵面前形成一道细密的屏障。
这种完全由木杆和羽组成的屏障,不具备任何防护效用。唐人的包铁战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声猛然停顿,随即,化作一阵连续的雷鸣。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奔放不羁的节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脚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将手中巨盾向上一举,瞬间结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墙。所有盾牌,上缘都微微前倾,与头顶上已经走过天际中线许久的烈,呈某种默契的角度。
刹那间,西域特有的明亮光,就从打磨平滑的钢盾牌表面上反了出来。无数道反光汇聚成壮凝重的一团,狠狠劈向了对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凯拉木本能地选择了闭眼,耳畔惊叫声响成了一片。还没等他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么古怪魔法,雷鸣般的鼓声又急转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着鼓点,安西军前锋再次向前推进,如同一只浑身闪着银光的巨龙般,向黑漆漆的大食军阵。
“放箭,放箭!”到了此时,艾凯拉木再也顾不得什么控制战场节奏了。扯开嗓子,不顾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进行拦截。命令被化作喊声和角声,迅速向周围传播。闻听号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弯弓,仰头…
无法瞄准。即便信仰再虔诚的嘎嗞,在这单纯的自然力量面前,也无法让自己睁开眼睛。他们只能凭着直觉,调整弓箭的角度。数以万计的羽箭腾空,大多却都成了无用角色。或者高高地从安西军头顶掠过,或者没等到达目的地,便一头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动中盾墙上,将光洁的盾面打出无数小麻点儿。然而,这些小小的麻点儿,根本影响不了整个盾墙的反光能力。壮的光柱继续劈来,晃得大食人两眼流泪,无法看清楚对面目标。
好在艾凯拉木麾下兵马足够众多,中军的弓箭手被盾墙晃成了瞎子,两翼的弓箭手还能尽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过侧向攻击,给前进中的唐军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为自己一方赢得更多的调整时间。只是这样一来,两翼的队形就无法保持齐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挤向前,慢慢被挤成了一个雁翅形,并且起伏不平。
连绵不断的箭雨越下越猛,前进中的唐军渐渐有了伤亡。一名位于队伍边缘的刀盾手身体猛然晃了晃,鲜血从肩窝处冒了出来。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过巨盾,然后将伤者推开,推向队伍后侧。随即,耀眼的巨盾再度举了起来,护住附近的大唐男儿。
又一名盾牌手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羽箭从空档处斜向扑入,中了几名弓箭手。为了保持击的准确,唐军给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内的距离上,防不住羽箭攒。伤者被推开,盾牌被捡起,内排弓箭手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迅速补位。整个队伍在行进当中做好了调整,脚步依旧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终于,鼓声的节奏再度发生了变化。敌我双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前进中的唐军再度停住脚步,在距离大食人军阵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调整队形。盾墙两侧慢慢向后弯曲,为自家袍泽提供更全面的保护。盾墙正面的盾牌数迅速减少,反的阳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强烈。
“传,传令。让两翼约束队伍,小心唐军有诈!”艾凯拉木声音已经紧张的变了调,沙哑着嗓子调整部署。他麾下众位嘎嗞和穆特瓦尔的身体,似乎越休息越疲惫。只是匆匆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经有人无法拉开弓弦。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无法停下。嘴发干,手脚发软,平素随便就可以肆意挥舞得长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况发展。这种状态下,艾凯拉木不敢轻易驱使大军上前决战。否则,根本无法预料麾下的弟兄们,会不会在战当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气。成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难道您是惩罚仆人的信仰不够虔诚么?”抬头看了看可恶的太阳,艾凯拉木暗暗追问。虽然家族中偶尔有人也会做一些抢劫,勒索的勾当,但那都是针对异教徒的行为,按道理根本没有违反教规。为何今天圣战大军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运气?承受着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磨难?
还没等他将心里的疑惑想清楚,对面传来的鼓声再度化作一阵阵雷鸣。在挡住了大食人数轮羽箭攒之后,安西军刀盾手突然把盾墙撤开,出了先前隐藏在盾墙之后,蓄势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声整齐的弓弦响,切入了军鼓的节奏。数百支破甲锥同一时间发了出去。掠过八十步的距离,将正面的大食军阵,整整齐齐砸出了一道豁口。
八十步,唐人制弓技术之良,在这个距离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尖锋长达三寸,有着四个棱面的破甲锥轻易地撕破了大食人身上的保护,无论是皮甲、板甲、还是锁子甲。尖利的锥锋去势未尽,继续撕开皮肤,撕裂肌,将里边的五腹六脏搅得稀烂。
第一轮羽箭起的血珠尚未落下,唐军前锋的第二排弓箭手已经松开弓弦。又是数百支羽箭同时升空,声响和威势与先前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是,这轮羽箭为斜,先向上飞了一段距离,然后急转直下,越过第一波弓箭手撕开的缺口,将后边的大食兵将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第三排羽箭又至,将更多大食人推向死亡的深渊。整个大食军阵正面登时一片混乱,很多训练不足的穆特瓦尔抱头鼠窜,将自家队形撞得百孔千疮。
一些参加过上次恒罗斯之战的大食老兵见状,不等艾凯拉木发令,立刻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持刀冲上前,严肃战场纪律。十几个血淋淋的尸体倒下去后,军阵正面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秩序。另外数百名经过严格训练的圣战者也从骤然打击中缓过神来,弯弓搭箭,向对面的唐军发起反击。
“近卫营,严肃战场纪律!圣战营,反击,马上反击!”到了此刻,艾凯拉木好歹想起了主帅的职责,挥舞着手臂,大声命令。
更多的老兵投入缺口处,或者用刀锋迫穆特瓦尔们充当盾,或者加入弓箭手行列。冰雹般的羽箭从缺口处了出去,逆着对方羽箭来的方向,扎向大唐将士。一瞬间,双方队伍中都出现了大量死伤,血光在两支队伍头顶轮番飞溅。
站在前排的一名唐军弓箭手刚刚将羽箭搭上弓臂,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左右两侧的袍泽却不闻不问,前腿弯曲,后腿紧绷,用全身的力气,继续将角弓拉圆。紧跟着,左侧的弓箭手受伤倒地,角弓摔出老远。没受伤的右侧弓箭手目不斜视,继续蓄力,瞄准,松手,破甲锥如毒蛇般飞出,正中对面大食弓箭手的面门,将其整个人飞起来。脖颈在半空中折断,脑袋被破甲锥穿透,前后各出血淋淋的半截。
前、中、后,三排唐军弓箭手,每排都有不少人受伤倒地。但没被敌军羽箭中的人,则继续遵从身边校尉的指挥,将破甲锥搭上弓弦,将弓臂拉,将死亡的乌光送向指定的目标。
“啊…。”整整一排大食弓箭手倒地身亡。很快在弯刀和经文的驱动下,又补上了新的一批。
“噗…。”羽箭入,数名大唐男儿血染沙场,身边的袍泽迅速补位,拉开角弓,继续向大食人出羽箭。
没有停顿,没有闪避动作,敌我双方面对面站在八十到一百步的距离上,瞄准对方的要害,不停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战鼓声依旧响如惊雷,却已经无法盖住弓弦的弹动声。“嘣”“嘣”“嘣”简单而又清脆的弓弦响犹如从地狱发出来的召唤,每一轮过后,都带数十条鲜活的人命。
一排大食人倒在了缺口处。转眼又是一排。
活着的人手开始发软,脚开始发虚,却不得不继续向前补位。否则,他们将无法证明自己对信仰的虔诚。
不虔诚者,死后无法升入天国,活着也会身败名裂。
不知不觉间,圣战者们又开始念诵经文,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
“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
“他们还会得到深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
注1:黑衣大食建立于公元750年,开国哈里发姓阿拔斯,所以自称为阿拔斯帝国。
注2:当时的阿拉伯帝国横跨东西,对东西方文明都有涉猎。文中模拟阿拉伯人口吻翻译的孙子兵法,
注3:黑衣大食是政教合一国家。最高为哈里发,其下为首相,称作维齐尔。再下为教法官,负责审理教徒内部的诉讼。全**队总司令称“大埃米尔”
注4:嘎兹、穆特瓦尔都是黑衣大食国对战士的称呼。嘎兹:为圣战者,信仰虔诚,训练严格,打仗时奋不顾身。穆特瓦尔是志愿者,同时也是狂信徒。但没有经过严格军事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