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异域 (六 下)
第五章异域(六下)
接下來数,王洵便在麦尔祖德的辅佐下,按部就班地释放俘虏,恢复城市秩序。一众诸侯本來就沒有白养着俘虏的道理,见來自天朝的使节大人主动将西市开放出來,供大伙发卖俘虏换钱,更是欢呼雀跃。都觉得使节大人太体贴,太善解人意了,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中原人那么古板。
至于王洵事先担心的拿了钱不放人,和哄抬“人价”的现象。事实证明,基本上属于自寻烦恼。即便是在大食人强行压制下,这几年來,药刹水众诸侯之间,也经常发生争斗。每次战胜一方,必然会抓到很多俘虏。按照传统,这些俘虏有资格赎回自己,或者被其国主、及亲戚朋友赎回。故而,如何估计俘虏的身家,既能从其身上敲出令自己满意的钱财,又不至于得他宁可舍掉一条命也不愿意倾家产,在药刹水沿岸诸国内,早已经成了一项很专业的技术活。诸侯麾下都有专门的人伢子负责,眼光和口才都独到得很,根本无需沙千里、黄万山等外行在旁边指手画脚。
故而“人市”一开起來,便欣欣向荣。赎人的,放卖的,还有被战争得活不下去,宁愿自己卖自己到富豪人家为奴的,把市场里挤得当当。一些被诸侯麾下武士在城破时抢劫到手,又派不上什么具体用场的贵重物品,也被陆续摆在了地摊上,如同垃圾一样的价钱任人淘。先前跟着使团共同进退的大唐商贩们,此刻大发红利,一个个都赚得盆钵圆。至于倒卖这些带血的财物会不会做噩梦,就不是众人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受到王洵的支持,程老掌柜悄悄地纠集了几个同行,以寻找帮手为名,在“人市”上收购那些会说唐言且看上去出不起赎身费用的俘虏。这类俘虏通常也是远道而來,在柘折城扎下的“座商”城破时家产被兵洗劫一空,周围又沒有任何亲戚,因此被人伢子估得价钱极低,随便丢下一吊铜板去,就可以牵走两三个。从今往后,是做牛做马,还是清炖红烧,悉听主人尊便。
这些商贩出身的俘虏,被赎出后,顺理成章地便成了程老掌柜的伙计。第二天,便拿了沉甸甸的铜钱和光鲜水滑的丝绸,去“人市”上求购更多会说唐言的同族。由于下雪和道路艰难的关系,一來二去,具有大唐血统的俘虏,便成了最容易手的“货物”诸侯们麾下的人伢子们发现了有便宜可占,便将主人手中的一些具备唐人血统的奴隶,也冒充做俘虏,以稍高的价格送进了西市。而程记、王记、黄记和朱记等大唐商号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在两河一带开分号,对“人货”需求量极大,竟然不问老幼,见到会说唐言的就照价付钱。沒几天功夫,身上具有唐人血统的俘虏们就成了西市上的畅销“货物”并且价钱还节节攀升。
利益面前,理智往往都不堪一击。很快,便有人伢子卖光了主人麾下的唐人血统奴隶,又打起军中具有唐人血统军奴的主意。而住在内城和柘折城周边的富人们,也发现了这个赚钱机会,或警醒极主动,或者稀里糊涂,将家族中前几年购买的唐人奴仆,送进了西市手。程老掌柜依旧是照单吃下,來者不拒,偶尔讨价还价一番,也是在商言商,让卖主折扣打得心服口服。
也有人多事儿,悄悄地询问程老掌柜,买这么多同族奴隶干什么。老人家轻轻一捋颏下胡须,笑呵呵地回应道:“呵呵,首先么,我老人家心肠软,看不得自己的同族吃苦,所以花点儿小钱赎回他们,也算积德行善。其次么,这些奴隶既清楚本地的风土人情,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只要稍加**,便能成为商号的好帮手。今后要在本地发展,肯定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第三么,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能干,我也不过是损失几袋子麦子的事情。待明年开了儿,丝绸古道畅通。把他们运回大唐去,自然能找到他们的亲朋好友,连本带利把赎身钱赚回來!”
第一个所谓积德行善的理由,在众人听起來,简直如同放狗。逐利商贩的天,三倍利益就可以冒杀头的危险,才沒人会相信一个在丝绸古道上冒了半辈子险的老家伙会在乎什么道德。但其后两条理由,却是无懈可击。人伢子们起初不给唐人俘虏标高价,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亲朋好友距离远,不可能千里迢迢过來替他们赎身。而对于明年春天肯定要带着货物东返的程记、王记、朱记诸多商号,则不过是顺手又做了一笔买卖,并且还平白得了一大批不要钱的苦力。
发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人伢子们出手唐人奴隶时,更加肆无忌惮。只是在价钱方面,又悄悄地上浮了一些。众大唐商贩继续照单全收,让人市上从來沒有相关积。数后,便有个看似大户人家管事者模样的家伙,私下里找到程老掌柜,跟他商量大宗“人货”的易。
此人开始时口气很冲,据说手中的“人货”有上百号,要全部拿來换丝绸,程老掌柜需要先付三成定金,双方的货物割时间,却要放在大半个月之后。早就跟王洵通过了气儿,程老掌柜知道钦差大人的真实目的就要实现了,激动得心脏怦怦跳。却故意装出一幅很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道:“不瞒您说,这笔买卖,实在有点儿大了。以我们程记的实力,倒是勉强还能吃得下。但几百号人,一个冬天都得白养着,粮食就是个大问題。并且他们一旦闹出点儿事情來,城主他老人家的铁锤可不是当摆设的!”
所谓“城主”是众人眼下对王洵的私下称谓。虽然他从來沒有明确表态说要取俱车鼻施而代之,可事实上,早已经成了柘折城的真正主人,权力大到一只手能遮住半边天。前來谈生意的人伢子听程老掌柜把铁锤王搬出來说事儿,也咬着牙做出了让步“跟你透个实底儿吧,这笔货,我家主人的确是急着要手。反正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就当是为了以后铺条路。人货的价格呢,我家主人可以再给你打些折扣,就算目前行情的一半儿好了。省下來的钱财,足够你给他们买粮食。至于闹事儿,您老人家尽管放心,他们这些人,都是被骟了的公牛,早就不懂得如何去闹事了!不信,我可以给您当面验货,随便拉出一个來,你让他们自己打耳光,他们就会自己打耳光,让他们学驴子叫,他们就学驴子叫,肯定不会反抗!”
“那,那还差不多!”程老掌柜听得又痛又气,却不得不继续在商言商。“不过,我只能先付给你两成定金。余下的八成,等货物到手,才能完全支付。”
“行,不过要上好的苏绸,你不能拿山东绸來糊我!”
“哪能呢。做生意的,还能砸自己的招牌?”程老掌柜笑着伸出手,跟对方击掌。宣布买卖正式成。
几乎在差不多前后几天,其他一些商队掌柜,以及王洵私下派人假冒的朱记、王记,也都收到了类似的易请求。大伙或者以在西域非常紧俏的茶叶、绸缎付账,或者以从柘折城王宫中抄出來的金币、银币做定金,陆续敲定了“人货”的易期。
由于诸侯的领地距离柘折城的远近不同,所以“人货”的易时间也残差不齐。第一批“人货”只用了七天左右,就冒着严寒被押送到指定易地点,但最后一批,距离割期却至少还得一个多月。
当前三批,大约一千多“人货”被买家吃下后,诸侯们便迅速警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原來不止自己一家“聪明”其他盟友也在趁机“废物利用”可要是大伙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的话,后果就太严重了。
几千安西军俘虏,陆续被唐人买走。万一背后的买主是铁锤王,再将这些俘虏武装起來,今后大伙还凭着什么在铁锤王面前硬着脖子说话?想到这儿,诸侯们登时倒一口冷气。上当了,大伙肯定上当了。什么用來做伙计,什么运回大唐去高价索取赎金,全他的是幌子。背后的买主根本不是几个商贩,而就是天朝使节本人!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易继续下去。宁可赔双倍的价钱给那些商人,也不能继续让铁锤王的实力壮大。几个诸侯凭着本能,便迅速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决定。然后迅速互相联络,要求大伙同时跟商人毁约,然后团结起來,共同应对可能面临的危机。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火寻国主纳代手中“人货”最少,国土距离柘折城相对也比较远,所以在聚会上跳得最为腾“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把大伙都当傻子骗。就算他是天朝使节,就算他一人能打十个,也不应该这么欺负人。咱们得跟他好好谈谈,别以为离开了大唐,我们就都活不下去!一旦把大伙急了…”
“急了又能怎样?你跟安西军去拼命?”西曹国主曹忠节跟王洵关系最亲厚,听纳代说得嚣张,立刻竖起眼睛,大声打断。“要去你自己去,可别拉上我们。”
“你怕唐人,我可不怕。大不了,咱们去再去投靠大食!”火寻国主纳代被堵得脸红脖子,跳着脚强辩。
“哼哼,你可以试试!”曹忠节轻轻撇嘴,几句话就打碎了众人的幻想“二十万大食军,被打得落花水,如今自保都來不及呢,哪还有功夫给你撑?再说了,即便人家有力气帮,你拿什么取悦人家。天方教众的脑袋么?还是把境中不信天方教的人再砍上几百个?”
“你…”火寻国主纳代无言以对,脸憋得像猪肝儿一样黑。柘折城破之后,诸侯为了避免重蹈俱车鼻施覆辙,都暗中向自己的国中传令,开始着手处置大食人安过來的官吏。有的国主这几年本來就对大食人不,干脆趁机命令手下将境内的天方教势力连给拔除了。如今想跟王洵翻脸容易,想再取悦大食人,可就要费些力气了。
见纳代被自己三言两语挤兑住,曹忠节继续冲着其他人冷笑“不就是几个奴隶么?难道铁锤王不花钱替他们赎身,你们还能派上大用场不成?况且人家铁锤王是付了钱的,两厢情愿的跟你做生意。即便他不付钱,直接下令让大伙把人出來,诸位有胆子不么?”
“我们…。”几个暗中勾结起來,准备毁约不人的诸侯脸色也开始发红,咬着牙不敢回话。唐军的战斗力,在攻破柘折城那天,给大伙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区区千把人,硬撼俱车鼻施近两万大军,居然一鼓而破之?凭着这股力量,即便沒有俘虏们加入,在座当中,有谁敢领军与铁锤王一战?
不过是想抱成团,互相壮胆罢了。可大伙人齐心不齐,又怎可能真正抱起团來?正尴尬间,又听见曹忠节发出一阵冷笑“也不想想,自己是几斤几两?铁锤王年纪青,好对付。你们可以赖账,想必他也不会明着跟大伙翻脸。可明年开了,封常清把大军开过葱岭來,问问你们这些家伙,诸位手中拿着那么多唐人俘虏干什么?这两年是怎么对待这些他的旧部的?你们敢如实回答封矮子么?”
这句话,比先前所有话都有威慑力,令大伙额头上冷汗直冒。对啊,大伙怎么光想着眼前这个铁锤王比较容易对付,把他背后的封常清给忘了。那矮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当年因为麾下几名弟兄挨了欺负,便能带兵灭人家一个部落。大伙这两年将安西俘虏当做牛马來使用,待死了不知凡几,若是现在还不赶紧想办法补救的话,等封常清上门问罪,恐怕就不是舍弃几个小钱就能解决的问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