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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母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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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厅宴席吃得人心底惴惴不安,后面还算是和乐安静。

  女人们的世界,也就是那几样东西了。

  吃过饭后众人又喊着去推牌,顾怀袖一直不大会,这几年也没出去,早忘光了,索说让丫鬟们带着她去后面湖边逛逛。

  沈园的丫鬟们自然知道顾怀袖虽然不拿架子,可是个实打实的官太太,脸上堆着笑,又羡地问她⾐裳上的花纹是怎么来的。

  顾怀袖只慢慢跟丫鬟们聊着,过了锦鲤池,后面还有桃花园,梨花园,挂了一排的鹦鹉。

  她看着鹦鹉有趣儿,忽然问:“可知道有哪只会说话的?”

  “您是要找八哥儿吗?”那丫鬟看着年纪不大,声音很甜,忙道“我们哥儿最喜的一只鸟儿,就在这里,您看看,就是这只八哥儿,可聪明了,是沈爷给取哥儿找来解闷儿的,跟着学⾆厉害得很。”

  “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一只⽑⾊不怎么鲜亮的八哥儿,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灰,只有眼睛很亮,站着横杆上看着牢牢靠靠,便聒噪地跟着之前丫鬟的话说。

  顾怀袖只站在前面瞧着,道:“果真能学⾆,还知道夸自己厉害。”

  丫鬟道:“一开始也不会说这么多,只会说‘哥儿好’‘哥儿好’,先起头的时候是沈爷教着喊的,那个时候哥儿年纪还没现在大,正是病得不能出门的时候。后来咱们爷就把鸟笼子跟他挂到前头去,给哥儿说话。结果哥儿把它教得如今这样了伶俐。都说是哥儿比沈爷还厉害呢…”

  听着这丫鬟一口一个“哥儿”看样子取哥儿在沈园里,其实还得人心。

  顾怀袖伸出手指,从旁边的篮子里拿了一小碟鸟食,放在了那八哥儿面前:“那是你们沈爷懒,他这人我虽不喜,可到底脑子还灵活。”

  丫鬟脸⾊都要变了,只觉得顾怀袖说话太吓人了。

  好歹也是园子里的客人,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顾怀袖需要跟沈恙客气什么呢?

  她晃着手里的小碟子,想要昅引这一只八哥儿的注意,嘴上慢悠悠道:“放心,听了这些沈恙又不会杀你。我这是夸你们沈爷呢…”

  至少她顾怀袖,从不否认沈恙这个人很有本事。

  人人都读三十六计,能用的不多罢了。

  偏偏张廷⽟与沈恙都是个中⾼手,你忍我也忍,各有各的本事。

  端看最后收网的时候,到底是谁倒霉就是。

  “它是刚吃过东西,所以现在不吃了吗?”

  顾怀袖晃了半天盛着鸟食的小碟子,也没见八哥儿啄去一粒。

  她有些奇怪,所以回头问了丫鬟一句。

  话题一下子转移了,丫鬟也就回过了神来:“八哥儿没有取哥儿喂,是什么东西都不吃的。”

  “…还认主?”

  顾怀袖有些不信琊,依旧拿着东西在八哥儿面前晃。

  结果八哥儿叽喳道:“不吃,不吃,不吃!”

  手上动作一顿,顾怀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人养出这样刁钻的一只八哥儿来?

  瞧瞧这伶俐样子。

  其实不过是学⾆,听见“不吃”两个字,也就跟着说出来了吧?

  端怕是平时不吃的时候多了,所以这两个说起来很是练。

  这边顾怀袖无奈,倒是桃林里头走出来个穿苍青⾊长袍的少年,见着顾怀袖与丫鬟,怔然了一下。

  沈取是听着丫鬟跟顾怀袖的对话过来的,他笑道:“八哥儿不吃旁人喂的东西,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夫人把这碟给在下吧。”

  扭头过去一看,顾怀袖就愣住了:“取哥儿?”

  沈取有些讶异,却是忽然想起来了“您是张老先生的夫人吧,我一时觉着面善,前面却忽然忘记在那里见过了。”

  想来那一⽇忽然见着顾怀袖过来看他,取哥儿也是不明⽩的。

  只有顾怀袖知道,那一天走进他屋舍的时候,她満心都是喜忐忑。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顾怀袖笑看他,只问道:“这八哥儿哪里能认得人?平时若是你不来喂,这八哥儿便一直饿着不成?”

  “它不认得人,他认得这只手。“取哥儿将自己掩着手背的袖子一拉,只给顾怀袖看虎口处一块小小的疤痕,道“这还是当年这小畜生给啄的,死活不让我逮着他,现在却只吃我给的东西。”

  说着,他已经接过了顾怀袖手里的小碟,右手拿着放到了灰⾊的八哥儿的面前。

  那鸟儿这一回倒是乖乖低了头,啄了鸟食来吃。

  遛鸟的架子挂得不⾼,沈取倒快到顾怀袖的肩膀了,微微地仰着头抬手将东西给鸟儿吃。

  不大烈的光下头,顾怀袖看着这孩子眼睫⽑长长地垂着,眼睑一片浓重的影子,眼神却很温驯,注视着那一只八哥儿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小马驹,⽪肤在光下头跟透⽩差不多,手指纤细得似乎只剩下骨头。

  都说人长筋骨⽪⾁,沈取看着却像是⽪包骨。

  不过现在看着,却比之前要健康了一点,至少嘴上带了些⾎⾊,若是再多一分,兴许就能算是红齿⽩的少年了。

  顾怀袖望着他,只道:“你倒是跟你⽗亲越长越像。”

  “张二夫人很了解我的⽗亲吗?”

  沈取有些讶异地回头,他微微地一笑。

  “我都不大了解他,不过要说长得像,我还是长得像仙姨娘。不过大家都说我更像我爹…”

  是了,如今顾怀袖也这样说。

  “骨子里刻着的味道一样。”顾怀袖终究难以对取哥儿生出什么恶感来,孽都是他爹作下的,冤有头债有主罢了“听说你也要拜先生了,可挑定什么⽇子了没?”

  “⽇子要跟着⽗亲那边的走,⽗亲是个磨磨蹭蹭的子,这种事没有小半个月拿捏不下来。”

  沈取神态轻松,能这样走在外头晒太,感觉太难得了。

  往⽇里,他只能看着旁人走。

  舒服地微微眯着眼,沈取一点也没有愧疚感地说着自己的⽗亲“夫人若是想要知道,只怕是要亲自去问他了。不过问他多半还是不顶用,要问钟叔叔,钟叔叔拿主意比他快多了。”

  这些倒都是新奇的见解。

  那鸟儿一点一点啄着碟中的鸟食,有笃笃的声响,顾怀袖与沈取都这样看着。

  顾怀袖道:“我一直觉得你⽗亲应当是个手段狠辣的果决之人,怎你说得如此优柔寡断…”

  若是让沈恙听见他儿子这样评判他,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

  沈取却没一点心虚的意思,笑着摸了摸八哥儿的头,然后将手中小碟子连着里头剩下的鸟食,都抛⼊旁边的篮子里,一举一动,莫不像极了沈恙。

  难怪人说,若是这孩子能在多病多灾之中长大,必定是下一个沈恙。

  沈取道:“他在生意的事情上果断,不代表在旁的事情上就那么善断…您别瞧着他精明,钟恒叔叔常跟我说他是个糊涂鬼。”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顾怀袖竖了竖手指:“我爹耳目众多,当心被人知道了。”

  顾怀袖顿时觉得好笑起来,只一指旁边丫鬟:“这个不是你爹的耳目吗?”

  “她是我爹的走狗,耳目还算不上…”沈取摇‮头摇‬“李卫跟钟恒算是左膀右臂,下面的眼线跟铺子上的掌柜,才叫做耳目。至于丫鬟仆人,在我爹眼底约莫是不值钱的。”

  嘴里说着这些的沈取,其实也不过是借着他爹说他自己罢了。

  顾怀袖对他们这一类人也算是了解得很清楚了。

  沈恙是这样,说出这番话的沈取自然也是这样了。

  这孩子,年纪轻轻,心机却很沉,有些恣意妄为的时候,不过看着不是很明显。

  约莫是因为病的原因,所以处处都带了点克制。

  他自打能出门了之后,便按着惯例每⽇来这里喂鹦鹉,都是这几年里沈恙陆陆续续找人挂上来的。不过⽗亲那边的事情开始忙,就不大有空,今⽇趁着李卫的生辰,所以出来了一趟。

  却没想到,他竟然在外面遇到了张老先生的夫人。

  钟恒叔叔常跟他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毒,碰不得,还说他爹若有哪一⽇出事,定然是因为最漂亮的那个女人。

  如今沈取想想,他见过最漂亮的,也就是张二夫人了。

  沈取一直觉得钟恒那句话是意有所指的,可一直没明⽩到底指的是哪里,直到现在。

  他一面若无其事地跟顾怀袖说话,一面想着近年来⽗亲的种种反应。

  可以说,他⽗亲心里一直有人,万花丛中过,几乎片叶不沾⾝,园子里新人旧人一拨拨地换,到底他还是浪子一个,即便是有了他这个儿子,也是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带着沈取下青楼游画船的时候更不胜数了。

  沈取想过那是兴许是哪家的姑娘,但是⾼门大户,不喜他爹,他爹敬着她爱着她,所以从来不敢用自己手里的东西去庒人夺人。

  现在沈取才明⽩,敬着爱着是真的,可那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人也是真的。

  真想不到,他爹竟然好的是这一口。

  一想到这里,沈取便微微地抿笑了,有些忍不住。

  他这边觉得有意思,笑得眉眼弯弯,顾怀袖与他一道朝着外面走,听见他笑,有些奇怪:“哥儿是见着什么好笑的事情了?”

  “也不是好笑…只是觉得我爹比较可笑吧…”沈取说话很直,不喜在这种事情上玩什么谋诡计,不过…沈恙戏弄人的本事和神神叨叨的做派,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夫人可知道,我⽗亲心底一直装着一个女人,可如今我才知道,这一个女人早已经是他人妇…”

  脚步微微一顿,顾怀袖笑容有些变冷。

  她弯道:“你⽗亲口味还真是有些独特。”

  “取意同夫人。”

  沈恙文绉绉道了一句,而后笑。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顾怀袖还能听不明⽩。

  她原是有些恼,可回头来看,却发现沈取不过只是单纯地笑而已。

  “你⽗亲有病,多带他看看大夫吧。”

  她拉弯了,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一本正经地说着。

  沈取摇‮头摇‬:“我⽗亲没病,我才是那个多病的。不过若说我⽗亲需要看大夫,这倒是真的。不过他不去…相思病,拿什么治?”

  “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成粉,煎服,必定药到病除。”

  顾怀袖也玩笑一般给沈恙开了个方子。

  沈取年纪虽小,可却很博学,这会儿听见这方子便差点笑倒:“夫人是个妙人,一命呜呼,可不是药到病除了?”

  相思病,相思子。

  这还是顾怀袖当初开给叶家姑娘的方子,只可惜她还没吃药,人就没了。去得也蹊跷,说是官府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似乎就是叶芳华自己出去用金簪割了自己的喉咙‮杀自‬…

  顾怀袖念头也就是这么闪了一下。

  她一面走,一面对沈取道:“你年纪还小,别学你爹那风流浪的德,一点也没好处。”

  “夫人可听过一句话?”

  沈取却是不同意顾怀袖的说法的,他见顾怀袖扭头看着自己,便道:“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自有常,故任人终不失。”

  “你也习明学,读小窗?”

  顾怀袖听出这一句乃是陈继儒的记,张廷⽟也很喜这一本,说是细细琢磨每句都是味道,不下于《容斋随笔》。

  沈取听见她用了一个“也”字,便问道:“还有谁喜?”

  “你⽇后的先生也喜。”顾怀袖笑了一声,却道“你是指你⽗亲是多情人,又是个任人吗?也是…他是够随了。”

  想到哪里做到哪里,何曾想过旁人的感受?

  不过…

  未必就能说他错了,只是他让人不舒坦罢了。

  人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自然有不同的感觉。

  顾怀袖懒得与沈取辩驳什么,沈恙的儿子自然向着沈恙,她在人家儿子面前说他的坏话,活该被呛回来。

  两边人都出了桃林,过了矮桥,顾怀袖一眼就看见了前面皱着眉跟钟恒说话的沈恙。

  沈恙自然也看见了他们,在瞥见顾怀袖竟然跟取哥儿走在一起的时候,他脸⾊终于变了。

  原本拧紧的眉头松了,可眼神却冷得很。

  “取哥儿哪儿去了?”

  沈取上前来,只道:“方才喂鹦鹉八哥儿去了,⽗亲跟钟先生这是…”

  钟恒隐晦地扫了一眼站在桥头上的顾怀袖,又斜眼看向了沈恙。

  沈恙听了取哥儿的话,心里觉着顾怀袖的事情取哥儿还是不知道的好,正想让取哥儿走,不料顾怀袖冷淡看了他一眼,竟然绕回桥上去,带着丫鬟从另一边走了。

  一肚子的话全憋住,沈恙一个没忍住,竟然气笑了。

  “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瞧瞧她现在的脾气!”

  张廷⽟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女人?

  早⽇休了她多好!

  沈恙捏着扇子的手用力极了,一时无语,只能眉心。

  沈取看着他⽗亲这头疼至极的模样,倒是玩味得很:“⽗亲,方才我对张二夫人说您心头有个人,她说您有病,让儿子带您看看大夫去…我说您没病,我倒是多病。我说您是相思病,然后张二夫人帮您开了个方子,您想听听吗?”

  沈恙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只看着沈取,眼底微光闪烁,终究还是问:“哪个方子?”

  钟恒也是一怔,张二夫人还会治相思病?

  这相思病怎么治?

  当然又法子了,沈取道:“夫人说,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药到病除!”

  说完,沈取终于没把脸板住,笑了一声。

  沈恙脸⾊铁青,拍他头上一巴掌,只道:“净跟着那女人来编排你爹!胳膊肘有你这样拐的吗?离那臭女人远点,只会带坏我儿子!”

  “我倒是觉得夫人对,您这⽑病是该治治了,哪里来那么多有夫之妇给您睡?”这儿没外人,沈取说话胆子也很大,只揶揄沈恙“怕是还睡不着。”

  说完,他微微咳嗽一声,却是转⾝便溜走了。

  沈恙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娘俩真是能膈应自己啊!

  什么睡不着?那是爷敬着她不想強她,強扭的瓜不甜!

  “臭小子…就这些坏⽑病学我!”

  “前阵还不知道谁夸哥儿算账清楚,今儿您倒是转脸来又变卦了,都说女人善变,您…”

  钟恒说着说着便停下来,只觉得脖子后面有些发冷。

  沈恙睨着他,似笑非笑道:“钟恒,爷觉得你昨⽇的账没算好,爷也不记得是哪一笔了,你再去算一回吧,爷现在浑⾝都不舒服,劳累你一回,赶明儿爷叫人把辛苦钱给你搬过去。别谢谢爷,爷心里知道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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