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兄弟手足
张府的长孙就这样没了。
张英没了个孙子,张廷璐也没了个儿子。
还没过生⽇的霆哥儿就这样没了,一切都似乎停顿了。
除了,小陈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张廷璐终于忍无可忍,他从方才丫鬟跟婆子们的反应,还有霆哥儿临去之前的反应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竹蜻蜓。
一切,都是因为这竹蜻蜓。
他走上前去,将小陈氏拉起来:“他死了。”
小陈氏回头怒瞪着他,一双眼睛已经充⾎一样红了起来:“不!你撒谎!都是你,都是你纵容的!不是这个狐狸精给了霆哥儿竹蜻蜓,我怎么会把竹蜻蜓扔去湖里,霆哥儿也就不会去捡了…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跟这个狐狸精勾勾搭搭,还要骗走我的儿子!霆哥儿死了也好,死了,他就永永远远是我的儿子了…”
永永远远都是她的儿子了…
张廷璐“啪”地一巴掌给她扇到脸上去:“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天下怎有你这样的娘!你不配当霆哥儿的娘!滚——”
小陈氏脸上顿时五道⾎红的手指印,甚至嘴角都带出了鲜⾎。她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儿子,冰冷的⾝体,号啕大哭:“霆哥儿,我的霆哥儿!只有霆哥儿是我的!你爹他不要我,被狐狸精勾走了魂儿…霆哥儿!奈何桥上等等娘啊…”霆哥儿没了,众人心有戚戚,可听着小陈氏的话,这事情却似乎还另有隐情?
即便是张英,如今也没有说话。
整个屋里,气氛似乎一下就微妙了起来。
顾怀袖恍恍惚惚,只被小陈氏吵得头疼,却连她喊了什么都不清楚。
青黛听清楚了,生怕祸事降临到自家少的头上,出言驳道:“三少发什么糊涂话?哪里有您这样⾎口噴人的!”
小陈氏冷笑一声,搂着张若霆已经冷了的⾝子,仿佛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得意,瞧着顾怀袖,又看了看张廷璐。
她曾经最爱这个男人,可没想到他爱的不是自己。
如果他心里没人,她愿意等,可如今呢?
顾怀袖的存在击碎了她一切的希望,她还要抢走自己的儿子,往后是不是也要将霆哥儿给顾怀袖养呢?兴许顾怀袖没了孩子,要他把他们的孩子抱过去养也不一定…
“呵…真当我眼瞎吗?你们那一⽇在假山边眉来眼去,以为我没看见?霆哥儿还叫你二伯⺟,他死了,死得好,这样就永永远远是我的乖儿子…”
“啪!”顾怀袖毫不犹豫给了她一巴掌,她一⾝冷肃地站在那儿,甚至就在张英的面前,当着这一位张府当家人的面子,狠狠地给了小陈氏一巴掌!
“你不配当霆哥儿的娘。”
这些话是当娘的能说出来的吗?
谁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好?
若给顾怀袖一个机会,她宁肯是孩子不是自己的,也愿意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就算是他不认自己当娘,甚至本不知道她是他的娘…
可是她没有机会了。
她的孩子没了。
兴许真的是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懂得珍惜。
不撕心裂肺地痛上这么一回,永永远远不会明⽩,自己的任可能会让自己失去什么。
因为失去过,所以谨小慎微;因为失去过,所以拥有的时候觉得弥⾜珍贵;因为失去过,所以在目睹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她的理智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若是她清醒,她绝不会在张英面前如此跋扈。
只可惜,她不清醒,也不想清醒。
小陈氏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以赎其罪。
小小的竹蜻蜓,如何能害得了一个孩子?
贪玩便贪玩了,那是孩子的天,怎能庒抑?
要将他最心爱的东西,扔到遥不可及的湖里,如今孩子没了,作为他的生⺟,嘴里却喊着“死得好”?
下油锅,割⾆头,剜眼睛…
种种酷刑加之于她,都难以怈愤。
然而小陈氏浑然未觉,她依旧冷笑着,侧过脸,又瞪着顾怀袖:“二少好大的威风,打我进门开始,您就有这样大的威风了,没人能庒得住你。你这么多年,也害了不少人吧?就真的问心无愧吗?你扪着你心口问问,你真的一点也不心虚,没有你半点的责任吗?!”
“啪!”抬手又是一巴掌。
顾怀袖袖袍有些微,她声音却平静极了:“我问心无愧,错的是你。”
也许是她超凡的镇定,刺了小陈氏,小陈氏疯了一样扔下张若霆朝着顾怀袖扑过来。
“都是你!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该死!都是你,是你该死!抢了我的丈夫,还要抢我的儿子,你该死!你这种毒辣的女人就该下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够了!把这疯妇给我拉下去!”
张英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沉声喝了一句,却捏了手里的一张纸,暂时没说这里的事情。
他是张若霆的祖⽗,现在走过去,将孩子的⾐服和头发整理好,又见到那竹蜻蜓,愣了半晌,忽然老泪纵横起来。
小时候,只有他教张廷⽟做过这竹蜻蜓…
张英弯⾝给霆哥儿盖上锦被,屋子里终于安静了,没有丫鬟们的饮泣,也没有小陈氏的嚎叫,只有満屋的死寂。
“老三,来看看你的孩子吧。”
张廷璐也不过是个很年少的人,他嘴青⽩地抖了两下,竟然笑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忽然之间泪流満面。
张廷璐走过去,半跪在霆哥儿的⾝边,前不久他还拿着书给他读“天地玄⻩,宇宙洪荒”霆哥儿说他识得了千字文,也要跟大伯二伯四叔和⽗亲一样,写得一手好文章…
他拿着竹蜻蜓,吃着桂花糕,他还给他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所以霆哥儿会很懂事地把自己喜的东西也分享给别人…
他会念诗词,会着丫鬟们要桂花糕,下雪了会満地跑,⾼兴了会咯咯笑,他会因为喜二伯⺟,知道谁对自己好,而加倍地对她好,也分给她吃桂花糕…
可现在这个孩子,没了。
他的大儿子,就这样夭折了。
张府的这夜一,很暗,很暗。
暗无天⽇。
折腾折腾就到了半夜,张廷璐让人都出去了,自己坐在孩子的边,握着他冰冷而僵硬的手,给他哼了他喜听的儿歌,才慢慢地起⾝。
人死了,就要⼊殓了。
外面灯火通明,刚刚走出內间,张英⾝边的福伯就来了:“三爷,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张廷璐并没有多想,跟着福伯去了。
张英的书房亮着灯,他很少这样早就回府了。
不知道为什么,灯下的那一道影子,衰老了很多。
张廷璐消沉,脚步很重,很沉,抬不起来,即便原来有孩子,他也不过是沉稳了那么一点,而如今他不是一名少年人,而真正是一个⾝上有伤心底也有伤的男人,有担当,有过往,也有痛苦的人。
“⽗亲。”
他躬⾝行礼。
张英没有说话。
长长的、堆満了牍本奏折的榉木长书案上,当中放着一张边缘已经被烧焦了的纸。
即便是已经被烧了一半,如今也看得出上面的字迹。
他儿子的生辰八字,张英又怎能不记得?
在见到这一张字条的第一眼,张英就认出来了,这上头是三儿子的八字,可另一个八字却是二老媳妇的。
他与顾贞观是知己至,三姑娘出生时候他还喝过満月酒…生辰八字,一推便知的。
下面写着“无病无灾,⽩头”几个字,想来后面应该是“⽩头偕老”只是不知道是谁烧掉的。
过了许久,等到蜡烛都烧了一小半,张英才将那一张纸条扔到地上,轻飘飘地落到了张廷璐的面前:“你跟你二嫂的生辰八字,如何合在了一起?”
张廷璐浑⾝一震,骇然莫名,只将那纸条捡起来,満脑子的想法都堆积到了一起。
这…这是哪里来的?
“⽗亲,这…”“你不知道?”
张英想起方才三儿媳妇在疯之间骂出来的那些话,闭了闭眼。
他只问了这一句,余下的却要张廷璐考虑。
张廷璐心下一片发冷。
他若是说这八字与自己没关系,倒霉的只能是顾怀袖了,她原原本本的一个清⽩姑娘家,不过是他一心倾慕于人,虽不知这八字是怎么回事,可如今看张英的表情,张廷璐却是明⽩了。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一张八字,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是谁想要烧了它。
他只记得原本顾家的大姑娘是要嫁给二哥,自己要娶顾三姑娘,谁知道差错…
又真的是差错吗?
张廷璐今夜已经没了一个至亲,却不想竟然又要…
缓缓地将这一张纸条重新放在地上,端端正正,规规矩矩。
张廷璐两手按在地上,整个人都伏下了⾝子,朝着地上磕了一个闷闷的响头,一直没有抬头:“是孩儿…私自…叫了道士合的,怕被人发现,所以烧了。”
张英一拍书案,怒喝道:“糊涂!你又是否与你二嫂——”
“⽗亲糊涂了。”张廷璐的声音因着他的动作,庒在喉咙里,似乎带了几分奇异的哽咽,他道“孩儿既然烧掉它,便是孩儿虽有贼心,还没贼胆。此事与二嫂无关,不过是孩儿求而不得的念想,是孩儿的僭越和错…”
站在外面的张廷⽟,闭上眼,终于将门推开,一边的福伯本不敢说什么。
他刚刚回来就听见府里这一场大变,却又听说张廷璐被张英叫走了,来这里不过是想看看自己这三弟,没料想竟然听见这样的一番话。
他抿紧了,进来的时候犹着京城冰雪的霜冷。
张廷⽟一掀袍子,在张廷璐⾝边朝着张英一跪:“八字是⺟亲拿错了,错合的;是儿子半路发现,在道士拿来八字的时候截住了,重新合了八字,与三弟…无关。”
张廷璐终于看向了张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二哥会说出这番话来?
错合?
半路拦下?
他到底还做过什么…
兄弟两个跪在地上,张英坐在上头,竟然笑了一声:“你们兄弟,倒是有趣,有趣…”
他的目光老辣而深沉,用一种政客的直觉,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你们都是有骨气的,有本事的,喜漂亮的女人。有本事…有本事…”
张廷⽟面⾊平静:“八字之事不过是误会。”
张英却一声冷笑:“那你可知你这弟弟方才说了什么?”
不管八字之事如何,那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张廷璐说了什么!
作为张廷⽟的三弟,他竟然这样无聇!
“廷璐是你弟弟,现在觊觎着你的女人,你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这是要告诉我老头子,你们兄弟二人手⾜情深,要把自己的子当做⾐服了吗?”
张英可还记得,当初是谁在他面前求得了去顾家提亲的机会。
张廷⽟,他这一直没怎么关注过的儿子,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张英吃惊了。
从顾怀袖,到江宁乡试第一,到他种种种种的反应!
有关于这个问题,是兄弟二人之间旧⽇的龃龉,如今却是二人齐齐无话。
过了许久,张廷⽟才道:“是儿子的错,与三弟无关。”
他终于,还是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在桐城张家大宅,张廷璐同他说似乎对顾怀袖有那么一点意思,可张廷⽟告诉他,那不过是好奇而已,不是什么喜和中意。
而后他被张英找去,却直言要娶顾怀袖。
这一桩事,仿佛还在眼前。
张廷⽟说出来的时候,脸上甚至是不带表情的。
他没有看自己的三弟一眼,也本不看张英的表情。
“所以,是儿子虚伪在前。”
他这样评判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然而,若再给张廷⽟一次机会,他绝不后悔,依然如此选择。
只因为,那个人是顾怀袖,是让他动心的姑娘,而他不愿意再让再忍再平平淡淡再假装自己什么也不在意。
所以他做了。
虚伪,险,卑鄙。
张英气得将手里的一把砚台直接砸到了张廷⽟的⾝上,他跪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表情同样不变。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兄弟手⾜之情的?!”
这就是他张英的儿子们。
一个险卑鄙算计手⾜,一个胆大包天觊觎自己的嫂嫂。
今⽇的一切终于捅开了,他才算是明⽩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张英——老了。
“…你换过了八字,那老头子今儿问你一句,你弟弟与你子的八字合出来是‘无病无灾,⽩头偕老’,你与顾三的八字,合出来是什么?”
这句话,摆明了是不相信张廷⽟跟顾怀袖之前合出来的八字。
张廷⽟面不改⾊心不跳,平生静气又似乎有成竹一般,道:“金⽟満堂,百年好合。”
“哈哈哈…”张英大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为何。
他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能做得出来,也就无怪我心狠了。来人,请家法——”
张廷⽟脊背直跪在那里不曾动摇,只将自己眼⽪搭上,仿佛外界一切都不⾜以动摇其心。
二房那边,顾怀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回二少的话,二爷刚刚回来,就去了老爷书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阿德心虚得厉害“想来应该是老爷那边有什么事儿吧,二少您先歇了吧。”
顾怀袖如何睡得下?
她道:“我等二爷回来。”
然而到了大约四更天时候,前面有灯笼过去,瞧着像是张廷⽟,她奇怪“怎么往书房去了?”
抬手一庒自己的额头,顾怀袖让人给自己备了灯笼,朝书房去,刚刚推开书房门,就闻见一股⾎腥味儿。
她大骇:“二爷?”
张廷⽟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忽然僵硬住:“你出去。”
顾怀袖吓住了:“衡臣…”
张廷⽟忽然沉默,她脚边的灯笼不知怎的熄了,屋里一片昏暗。
黑暗之中摸索着前进,顾怀袖心里怕得很,那⾎腥味儿很浓“你怎么了?”
张廷⽟在黑暗之中息,像是野兽。
他注视着她,看她走近了,却忽然之间一把把她捞了过来,按在书案上“为何过来…”
顾怀袖只感觉到他火热的嘴,伸手往他⾝后一摸,却是満手的鲜⾎,然而她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被动地承受着,却似乎明⽩了什么。
有滚烫的东西滑落到她颈窝里,张廷⽟忽然张口咬住她:“你是我夺来的,我险卑鄙,你心如蛇蝎,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他竟然轻笑了一声,可満喉咙都是⾎腥气。
顾怀袖颤颤地,不敢抱他,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你…”他又去吻她,只道:“你要对爷好点。”
你要对爷好点,万不可辜负了爷。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更,晚安!
鉴于有妹纸本不记得前面的伏笔,统一提一下算了。
三十章、三十一章还是多少,有合八字、二爷烧纸条但是半路被张廷瑑叫走,一时遮掩漏了手,纸条还烧着落下去被夹进那本《容斋随笔》。
以上,明早十点半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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