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隆基忆母
卫佳音比丹菲运气好,一來就能上殿服侍,专门负责打扇。一连几天过去,丹菲和她相安无事,私下也并不流。
北地战事频频传來捷报,圣上龙心大悦,在大明宮麟德殿举办宮宴,招待吐蕃使节,文武百官作陪。
这样盛大的宮宴,自然将所有宮人全都动员了起來。
丹菲和卫佳音作为皇后近侧宮婢,盛装打扮了一番,⾝穿轻薄罗绮,裙带当风,纱罗曵地,⾼髻金钗,环佩叮当,宛如仙女一般。
丹菲望着铜镜中的仕女,觉得有几分陌生,又忽然心酸。
若⽗⺟还在世,看她做如此端庄优美的仕女打扮,定会很开心吧。
女官催促着,宮婢们列队,簇拥着皇后鸾驾,朝麟德殿而去。
此时⽇光稍微西斜,麟德殿內已点起了铜灯,灯火璀璨,金碧辉煌。
随着殿中鼓乐,宮婢们踏⼊殿內,瞬间步⼊一个新的天地。
靡靡暖香扑面而來,満场⾐香鬓影的贵妇名媛,王孙大臣们,或坐或立,聊天说笑。教坊歌姬舞伎妆容美,在厚实的羊绒地毯上翩翩起舞,乐曲轻快悠扬,飘出宮殿,随着波涛晚风传向大明宮的每个角落。
丹菲只觉得一团眼花缭,到处都是金银锦绣、明⽟宝珠。这里用一片纸醉金的奢侈糜烂营造出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间仙境。
而此时此刻,远隔千里的北地,战士们正在前线和突厥厮杀拼搏,洒⾎流汗,马⾰裹尸。
丹菲站在舂⽇夜风中,忽然感觉⾎一阵发冷。
韦皇后一⾝盛装,精神奕奕,接受百官命妇们的朝拜,谈笑风生。圣上倒是如往常一样有些无精打采,抿酒看歌舞。
安乐、宜国公主,太平长公主,皆妆华服,同命妇名媛们凑做一堆,说笑饮酒。
崔景钰穿着一件青⾊襽衫,紫冠⽟帶,面⾊沉静肃穆地站在圣上⾝旁。他面容俊美如无暇美⽟,通⾝清贵尊华,矜贵优雅,引得満场瞩目。此刻他正帮着圣上和吐蕃使节做翻译,表情一丝不苟,肃穆严谨的模样反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漾的噤的气息。
在场的命妇贵女们纷纷侧目,舂光四溢。
“那可是你崔家表兄?”宮婢轻声对丹菲道“満场的男儿里,就数他最俊了。也不知道什么人有那么好运,能赢得他的心呀。”
另外一个宮婢道:“听说,崔郞如今⾼升,和孔家的关系又有所缓和。等崔郞出了孝,就要成婚了呢。”
“哎呀,真是羡慕孔女郞呀!”
“头接耳做甚?”女官呵斥“还不快去做事?”
女孩子们一阵散开。丹菲自去韦皇后⾝边候着。司酒的宮婢一人手执一个长嘴莲纹铜酒壶,鱼贯而出,款款走到殿中,依次为宾客斟酒。
一盘盘精美的菜食被端了上來,烩炙得滋滋作响的羊腿⾁散发着人的香气,啂⽩浓香的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菜叶。
丹菲捧着酒壶从殿外的宮廊上走过,忽然有人唤道:“喂,过來给我斟酒!”
丹菲听这嗓音有几分悉,寻了过去。就见宮廊的台阶上,一个男人背倚着宮柱而坐,手握⽟杯,一个空酒壶倒在脚下。
“郡王?”丹菲惊讶。这人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是你?”李隆基喝得半醉,扭过头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來。他黑瘦了一圈,面容憔悴,十分萎靡不振。
丹菲想扶他,又无从下手,只好在他⾝边坐下“宮宴才刚开始呢,您怎么就已喝成这样了?酒消愁不过一时,酒醒了后反而更难受。”
李隆基苦笑,丢了酒杯“心里不大痛快,多喝了几杯。你这口气,倒是像我阿姨。”
李隆基口中阿姨,乃是其生⺟窦氏。窦夫人早年同相王妃刘氏一同被则天皇后处死,当时李隆基不过八岁孩童。
“⽗亲被废后,心情郁卒,时常彻夜饮酒。阿姨便这样劝他。”
丹菲一时无言,半晌道:“儿女和⽗⺟的缘分,有长有短。也许小县主和您,上辈子刚好就欠了几个月的缘沒有走完。于是她这一世特意投胎一回,來补全的。”
李隆基哑然失笑“你这说法,倒是新奇。”
“是我失言了。”丹菲道。
“不。”李隆基头摇“你说得很好。我只是…也未必全为了她。我成亲数年,虽有两子,却只得这一女,实在深以为憾。”
丹菲很替李隆基难过,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
李隆基苦笑“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将來如何,还不知道。”
丹菲柔声道:“人生不怕苦短,就怕苦长,总有数不清的困苦悲伤等着咱们去克服。郡王位⾼权重,又有亲人在⾝边,荣华富贵尽有。大概是老天爷见您太好,才给您一些苦难的吧。这里凉,郡王还是进殿去吧。您的侍人呢?我去将他唤來。”
李隆基倏然伸手扣住她,拉她坐下“你…再陪我坐坐。”
七尺男儿,往⽇也意气风发、张扬潇洒,此刻的眼神却是想了路的孩童一般。丹菲心里一软,顺着他的力量,坐在了他的⾝边。
她久去不归,肯定要被女官训斥,可是李隆基又是她的恩人,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理。
殿中声乐阵阵传來,夜凉如⽔,两人坐在台阶上,一时无言。
“我曾有个阿姊。”丹菲忽然道“她年长我三岁,是长女。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得了天花死了。”
李隆基讶然,望着丹菲的目光顿时充満怜意。
“我当时还不大记事,只知道阿姊病了,大人不让我去见她。过了几⽇,耶娘哭泣,啂⺟同我说她去了。因为是天花恶疾,她又是个早夭的幼童,家里将她匆匆下葬。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沒见着。”
丹菲轻声叹“她若还活着,会是个极好的阿姊。我现在依旧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同我去院子里摘花,戴在我头上。”
李隆基沉默,片刻后,握住了丹菲的手。
他掌心灼热,包裹着丹菲冰凉的手指。丹菲心里涌出感的暖流,朝他笑了笑。
“郡王,已经离去的人无可挽回,郡王应该惜取眼前人才是。”
“惜取眼前人…”李隆基,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少女宮装精致,眉目如画,秀美脫俗,脸上透露出一股充沛的灵气。
“有道理…”李隆基哑声呢喃。
“简直欺人太甚!”太子突然狂怒地冲出大殿。
“殿下,冷静!”崔景钰紧追而來。
“滚,,”太子怒吼,反手将他推得趔趄。
丹菲和李隆基愣愣地转头看他们。崔景钰目光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丹菲忙将手菗了出來,起⾝退让。太子气冲冲地从她面前奔过,冲进花园之中。
李隆基抹了一把脸,起⾝道:“这又是怎么了?”
“皇后方才在殿上又当众奚落了太子。”崔景钰低声道。
“啊,,”太子怒吼,在花草丛种拳打脚踢,将花草蹋糟得一塌糊涂。旁边的宮人心惊胆战,也不敢过來劝。
“都退下!”崔景钰喝道“管住你们的嘴!”
宮人忙不迭躲开。
李隆基走去拉太子,道:“这还在大明宮中,使节臣工都在,让人见了你这样不好。”
“我还用在乎这个?”太子怒吼“我是堂堂储君,未來的国主。那毒妇不分场合,随意出言糟践我。安乐乃是我妹子,非但沒有半点敬重我这兄长,还同皇后一道侮辱我。我这太子做着有何意义?”
“殿下冷静些。”崔景钰上前道“您越是如此,越是坐实了皇后所言。”
“你有何资格指点我?”太子指着崔景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也无非是韦家一条新來的狗!什么下货⾊,攀着安乐的裙带的猢狲。你这等卑劣小人也配对我说教?”
崔景钰面⾊铁青,周⾝散发出一股冰霜之气。
“都消消气。”李隆基拉过太子“随我喝酒去。我们把阿简他们也叫上…”
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太子被李隆基哄了几句,嘿嘿笑,想必是一阵恼火过去了。转眼,花园中又平静了下來。
崔景钰站在岔路央中,面容晦涩,像一匹孤傲的狼。
丹菲默默望着他,心中酸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崔景钰忽而朝她蔵⾝的方向扫了一眼“出來!”
丹菲只得慢呑呑地走了出來。崔景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丹菲咳了咳“太子不知道你的事?”
崔景钰疲惫道:“他看着像是能守得住秘密的人吗?”
丹菲回忆太子素,很是有点不屑。无奈圣人就这么几个儿子,太子算是矮子里的拔尖者,不立他为储,又能立谁?
两人大概都想到了这一处,齐声叹气。完了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只⾊,气氛随之缓和了下來。
崔景钰打量了丹菲一眼,道:“女史服⾊,倒比宮婢服稍微适合你一些。”
丹菲知道他这就已经是在夸奖自己了,莞尔道:“你今⽇倒是出尽风头。”
崔景钰不以为然“我精通多国语言,被委以重任,不是理所当然?”
丹菲无语,半晌道:“有个事一直想问你。贺兰奴儿此人,行事不是很稳妥。你为什么还将她放在含凉殿中。”
崔景钰声音冷硬道:“正是因为她不堪用,我才启用了你。待到你能正式独当一面,她便可以退下了。”
“退下是…”
“我会将她接出宮,送她归乡。”
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崔景钰戏谑“你以为我会兔死狗烹,将她弄死?”
丹菲脸颊微红,幸而在夜⾊里看不明显。
“不是。你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以为你会把她调离含凉殿,打发到别的殿去。”
崔景钰道:“我当初许诺过她,待她尽责后,就接她出宮的。”
丹菲心道也许贺兰奴儿并不想回老家嫁人呢,不过这是崔景钰的烦恼了。
“你该回去了。”崔景钰朝大殿望了一眼“你最近迁升的劲头很猛,这是好事。只是凡事要适度,不论在何处,太惹人注目了,都非好事。”
“知道了。”丹菲走了两步,又转过⾝“崔景钰。”
“不叫我喂了?”崔景钰依旧站在花草之中,低头看着脚下花草。
丹菲轻笑“谢谢你。”
“哦…”崔景钰道,目光冷清,面容肃静。
轻盈的脚步声远去。崔景钰才缓缓转过头,却已寻不到丹菲的⾝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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