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鹿心灯
天⾊方暗,过节的人们就已经涌上了街头。沿着大道两侧架起了⾼⾼的火把桩子,一盏盏冰灯放在墙头街边。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继而无数号角声跟上,响声震彻云霄,惊飞了归林的寒鸟。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点亮,宛如一条大巨的火龙苏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头最大最⾼的火把在轰然声中熊熊燃烧起来,锣鼓声响,热闹的节⽇正式开始。
刘⽟锦奋兴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丹菲穿着陈夫人给她做的一⾝崭新的胡服,带着一顶鹿⽪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刘⽟锦⾝后。两人看上去,一个娇俏,一个俊秀,倒像是一对小情侣。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边关胡汉混杂,民风开放,有情人皆牵着手同行,并不避讳。刘⽟锦窜,冲散了情侣,引来斥责。丹菲匆匆将刘⽟锦拉走。
“不知我们俩什么时候能牵着情郞的手,这样游灯市。”刘⽟锦忽然感叹。
丹菲觉得好笑“你这般想嫁人,我回去同郭夫人说就是。让夫人早些给你找个夫君,把你打发出门,我也省了许多烦恼。”
刘⽟锦嗔道:“我玲儿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灯市结识的她后来的夫君的。两人于灯前一见钟情,那郞君不久上门提亲。”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该给你买一盏最亮的花灯,让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郞君们的脸,别对着个大⿇子一见钟情了。”
前方一处摊子极其热闹。两个女孩钻进人群里,发现此处是一个花灯摊。与寻常花灯不同的是,这家的花灯皆由⽪子制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钱换几支箭,中了悬挂在灯下的铜铃才能得到。
别家不过套个铁环,唯独他家要拉弓箭,别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来尝试,于是生意极好。
“阿菲,我要那个⽟兔灯!”刘⽟锦扯着丹菲的袖子“就是树梢上的那个!你帮我下来呀。”
“果真该早些给你找个婆家,让你的夫君来帮你灯就好了。”丹菲嗔着,掏钱换了三支箭来。
“小郞和个娘们儿似的,可拉得开弓?”旁人见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満如月,箭尖指准树梢上的花灯。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辩,姿态潇洒。旁人不由得噤声,仔细看着她。
夜晚灯火映照得丹菲双目明亮璀璨。
只听弓弦铮地一声响,羽箭直而去。⽟兔灯一晃,铜铃脆响。
人群里霎时爆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老板笑着摘下了⽟兔灯,递了过来。
“阿菲,你也选一盏灯吧。”刘⽟锦道。
老板摸着胡子笑道:“树顶最⾼处的三盏花灯可是今⽇头筹,至今还未有人下来呢。郞君可要一试?”
那棵树少说有三丈来⾼,树顶处光照不及,又有夜风吹拂,三盏花灯悬挂在树顶不住摇晃,可不容易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得中?”段宁江的声音传来。
一个倨傲的男声答道:“不过一盏灯,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崔景钰⾝披一袭华贵的雪⽩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时昅引众人目光。沙鸣这里常年只见耝糙的壮汉,极少有他这样精致优雅的贵公子。围观的妇少女孩们顿时舂心漾起来。
“我道是谁呢!”丹菲低声讥笑“这崔郞非但是个散财童子,最爱拿钱打人脸,原来还喜花钱打自己的脸呀。”
“什么?”刘⽟锦变⾊“他就是那个…”
崔景钰冷漠扫了丹菲一眼,伸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
嗖地一声,铁箭飞出去,箭头折着火光,如流星一般,穿过树梢的铜环。箭羽擦过铜环,铃铛摇响。
众人大声叫好。
丹菲挑眉,仔细看了崔景钰一眼。
这一箭⼲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此人也并不全是个纨绔花架子。
“阿菲,咱们不能让他抢了风头!”刘⽟锦气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钰刺出了好胜之心,不用刘⽟锦再鼓动,随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盏灯下。
崔景钰再向丹菲看来,眼中多了几分受挑衅后的兴味之意。
丹菲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朝他投来挑衅的一瞥,随即盯住了最后一盏,也是挂在最⾼处的⽩鹿灯。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角。
他和丹菲同时拉弓。
弓弦和鸣,两支箭同时出,带着微光,朝着最后一盏花灯而去。
眼见就要中花灯,只听锵然一声脆响,两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击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坠落。
看客们不噤一阵唏嘘。
刘⽟锦登时气得大叫:“好生卑鄙无聇!明明我们就要中了,却半路截了我们的箭。”
崔景钰不同女人争辩,只朝丹菲道:“小郞还想再比?”
刘⽟锦微微一愣。
“没趣兴。”丹菲果断回绝“你还欠我一声道歉呢。不过我也不指望了。你看来也不像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也不过看我是个贫小民,才会耍赖不认账罢了。”
崔景钰脸⾊一沉“你说什么?”
“听不懂官话?”
丹菲嗤笑一声,拉刘⽟锦就走了。她们俩仗着个子小,钻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
段义云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走过,摸了摸段宁江的头“阿江累不累?景钰,你说的刘家人就是她?”
崔景钰漠然地收回视线,也不回答,再度拉弓,对准了最后那盏灯,
“中!”
箭精准地穿过铜环。
众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崔景钰一看,是一盏精巧的⽩鹿灯。
段宁江笑道:“听说⽩鹿是草原鹿神,见⽩鹿者得祥瑞。”
崔景钰皱着好看的眉,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义云,可否托你一件事…”
闹市的灯火远去,喧嚣被夜风吹散,夜空薄云卷舒,明月的清辉撒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整条街道在雪光月⾊的映照下,明亮如⽩昼。
“倒是可惜了那最后一盏灯。”刘⽟锦道“若没有那个人添,你定能中的。”
“算了,明年今⽇,再去把那灯下来。”丹菲不以为意。
“他还称你小郞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儿?”
“我一直这⾝打扮,这几⽇有些风寒,嗓子也哑着。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吓坏。”
“为什么?”
丹菲嗤笑“京城里的娘子多媚妩温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来岁,还第一次见到我这么泼悍的女人呢。”
刘⽟锦道:“不过这崔郞确实长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纨绔子了?”
“才不呢!”刘⽟锦忙道“他欺负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刘家侧门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头,就见刘家的侧门口的台阶下,段义云⾝形如松,提着一盏明灯,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识回了一个笑,随意想起自己正穿着男装,又有些尴尬。
刘⽟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带着婢女溜进了门里。
丹菲手⾜无措地站着。段义云踩着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赔礼道歉。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尔“刚才不过是比试罢了。”
“昨⽇他手下侍卫还打伤了刘家奴仆。这些是赔礼。”段义云递过来一个大盒子,并一包钱“盒子里是药。这些钱,给那些奴仆买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该亲自来。”
段义云赔笑“我这表弟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备受长辈宠爱,难免有些心⾼气傲,其实心眼并不坏。他主动求我替他来送礼,已是十分难得。他这人颇好面子,估计当时拉不下架子,才硬撑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计较。”
丹菲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的人置气。”
段义云松了口气“其实他心肠极好的,就是年轻气盛,有些目中无人。只是若能⼊他的眼,他倒会是个极义气、极热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个卑微的女子,这辈子是不敢妄想这等好事了。”
段义云笑着,将手里的⽩鹿灯递给丹菲。
“方才见你想这盏灯来着。我表弟扫了你的兴,我替他赔罪。”
丹菲接过了灯,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晕红。
他竟然为自己了灯?
沙鸣风俗,火把节或者上元节的灯会上,只有家人和爱人才会为对方灯。
他当自己是亲人,还是…
段义云温柔地凝视着她俊秀的笑颜“我觉得这⽩鹿灯特别衬你呢。⽩鹿是祥瑞之兽,保佑你今后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鹿灯上用朱砂点着一双眼睛,用蓝彩绘出花纹,极精美可爱。丹菲爱不释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灯火映得明亮如秋⽔般。
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云郞。我…很喜。”
焰火冲声夜空,绽开五光十⾊的花火。夜空霎时变得绚丽多彩。
远处,灯火璀璨、人嘲汹涌的街头,百姓们笑着,拍手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腾之中。
清静的巷子里,段义云抬头仰望的侧脸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头转动着⽩鹿灯,面容恬静而美好。
丹菲提着灯,慢悠悠地跨进院门。
陈夫人推开了房门“回来了?冷不?先进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进屋,放下了灯,坐在炕上。
陈夫人接过小婢女手里的帕子,给丹菲擦了擦脸,温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郞来找你说话了?”
“阿锦告诉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伤了我们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药和钱过来,赔礼道歉。我们也没说别的了…”
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娘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而觉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们如今这⾝份,确实不敢奢想段家那样的门第。若是你阿耶还在,若是咱们家没有…”
“阿娘。”丹菲強笑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假若?段郞是将军的嫡长子,我…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娘也不要老提当年了。与其总缅怀着过去,不如去多想想将来。不是么?”
陈夫人长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娇嫰的脸“这两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们家出了那样的事,凭着家世和你的聪慧容貌,什么样的好郞君嫁不成?”
“女儿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亲“女儿知⾜安乐,觉得如今能和您相依为命,就很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