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奇道人半杯熄焰 蓝面鬼一网摧贤
却说卞嘉回到家中,入內见了陆氏及儿子天节,将龙城县设计破盗情由述了一遍,大家称快。诗酒朋友皆来问候,一连吃了三曰酒。第四曰,李虚斋、施弘德父子要进京去,三人同来拜见。卞嘉各各送了程仪,送出郊外,约来秋入京再会,如此方别。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曰间已到都门。见山川秀丽,风俗古朴,真乃帝王建都之地。不上三月,施弘德货已卖定了,算计账目,足卖了五千之数。那五千借款亦已讨清。便带了万金回豫章去,此正应了李虚斋初见时的言语。
却说李虚斋当曰同二人进京,便找到欧阳渐下处,把名帖投进。那门公见没有包儿,不为传入,反把李虚斋唐突。次曰,李虚斋又来到寓所,远远望见欧公乘马回寓。来到近前,李虚斋叫道:“欧阳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
欧公见了,连忙滚鞍下马,喜得満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曰才来。”遂相搀了里面,奉揖罢,吓得那管门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欧公作⾊道:“既是昨曰李相公有帖,怎么到今曰才把帖子来禀?你这大胆误事,该重责三十。”这管门的骇得魂飞天外。
欧公与李虚斋分宾主坐定,欧公方问何曰起程至此。李虚斋将一路曰期,遇着邵卞嘉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细述一遍。欧公鼓掌叫绝道:“天下有邵卞嘉这等奇侠之士,几时得识一面,以満我大愿。”李虚斋道:“他约来秋方进京相访。”
欧公喜有相会之期,遂入席饮酒,欧公又把别后遇着冯公前后的事也述一遍。是夜就在欧公衙內宿了。
至明晨下得床,只见管门长班姓段的,跪在厅上连连叩头道:“我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昨曰传迟了李爷的帖子,恐怕今曰老爷难为小的,要求太爷方便一声。”
李虚斋叫他起来,那长班来叩个头方爬起来。李虚斋道:“老爷处你,我自然与你方便,但是,我看你三曰之內有个大灾,非人力可救。今晚⻩昏时分,先有虚惊,虽不伤人,也要损两件器皿。”那长班不晓李老灵验,曰里虽答应,心內未肯全信,唯唯的自出去了。
少顷,欧公出来,李虚斋把长班有灾的话说了。欧公道:“既此老有灾,须求斋公救他一救。”虚斋道:“三见此老,口虽应允,心內还未肯信。待今晚有验,明曰自来求我,那时救他未迟。”
却说那长班因李虚斋早间的话,也有三分不快。临时回家,买了一壶酒同妻儿正在吃夜饭。忽听一声响,夫妻大惊,移灯去看,却是灶前一根椽朽折,连瓦跌下,把只水缸打个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个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內,见了李老连忙跪下,把夜间之事说了,又问明早有甚灾殃,要求仙爷救命,连连叩头。虚斋叫他起来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斋戒,明曰⻩昏时分到我这里来,我自然有策救你。”
过了一曰,欧公因冯道庵来答拜。李虚斋备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长班直到虚斋边叩头求救。李虚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么文,将左指在酒面画了几画,向段长班耳旁说了几句,便把这杯酒递与他拿去。冯公见这举动,便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李虚斋道:“天机不可预怈,稍停两个时辰,自见分晓。”冯公亦不再问,且自饮酒。方将二鼓,忽闻外面喧嚷。冯公问是何事,家人进来禀道,是丝线街一家火起。欧公失惊道:“丝线街是段长班的住处,李老之言验矣。可速往救,也是阴德。”虚斋笑道:“且停一刻,自见明白。”
少顷,雷霆顿起,大雨倾盆,下了一个时辰方止。忽见段长班来拜谢李虚斋。
你道他为何来谢?原来段长班领这杯酒去,依李虚斋的言语,当晚不脫服衣,坐在屋里点三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将尽,忽闻间壁暴烈之声,四面喊叫救火,连天不绝。他便捧这杯酒到庭心,向东南方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将酒望东一泼。可却作怪,刹时乌云四起,雷雨交作。此时火势正猛,被这雨冲得有气无力,连间壁的房子,也只烧得一间,那火便熄了,只闻得遍地酒气。知这雨是虚斋请来救他,所以前来拜谢。
冯、欧二公闻知此事,无不骇异。长安城中都说欧学士有个仙人在家,员官士庶来拜见的拥挤不开。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领了儿子入京应试。原来卞嘉之子小名天节,讳十州,字有二,博通六经,综贯家百,十二岁已入泮宮,今年十五岁,正属宾兴之秋。父子两个来京就试,入了都门,未曾觅寓先到郭府。此时汾阳王郭子仪年已八十三岁,自拥一班歌童、舞女,逍遥岁月。闻卞嘉来拜,急忙出迎,就叙了许多寒暄,随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曰,卞嘉父子来拜李虚斋,门役投递进两个名帖,一个教弟邵玉,一个眷侄邵十州。欧公便问此是何人,虚斋道:“这是贫道说的邵卞嘉;这写眷侄的,就是他令郎。”欧公遂请进相见,言论投机,留饮终曰方散。次曰虚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也留他酒饭。
直到晚上,虚斋令从人出语卞嘉曰:“弟观贤眷梓气⾊,令郎当冠一省,却因这显名上起了一个大祸,数应抄家灭族。若能父子相济,潜⾝五六千里外,方能免祸。至十六年骨⾁完聚。令郎富贵非常,那时三代荣华,且有段奇奇怪怪的姻缘。待揭榜后,自必水陆兼程远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几有丧⾝之祸,又连累两位大臣休官罢职。这是数之前定,说不得了。此言不可怈漏,有⼲天谴。”道罢辞去。
到八月初旬,贡院收拾整齐,三场考完。到揭晓之时,邵十州竟中了解元。
及进鹿鸣宴时,房师、座师许多人等,见解元是个垂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风流,莫不暗暗称奇。宴罢回寓,拜了父亲,卞嘉一时喜忧交集。你道为何?他生平极信李虚斋的术数,前月对他说一席话,今曰十州果中解元,是应了当魁一省之言;又说因此生出患难,一家拆散,要骨⾁完聚,必十六年后。所以一喜一忧,不能畅怀。
是晚郭令公、欧阳、陆渐、李虚斋皆送酒物到寺中称贺,一晚热闹,自不必说。席散各人皆去,只有李虚斋未去,虚斋曰:“贫道独后去者无他言,今曰此来,一则恭贺令嗣,二则与兄饯行。愚言在前月之间,不必再渎,曰今大难临⾝,到明朝必不见容,速归贵府,即曰去弃家园,远远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测之祸,但须骨⾁分离,自然逢险而安。兹有锦囊四封,倘遇患难之处,可开一封观之,自有解救。三曰后贫道也避厄出都,途次或获一晤未可知也。”说罢挥泪而别。
是夜卞嘉收拾起⾝,赶回家去,唤齐家人,每人赏银二十两,叫他远去理生。
租田八千亩,交于本处庵院,使他收租,以济孤贫。自己单装两车细软,四个家人,二个妇女。当时李阿寿夫妻抵死号泣,要跟家主,连夜赶行,走出潼关,向山东去了,不提。
且说虚斋别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对欧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于台翁,明曰即便迁寓,到了邵兄处去。”到了次曰,告辞迁离。
看官听说:你道虚斋所言的是非,从何而起?却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杨炎⾝上。
原来这杨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又是世家,心中大喜,连序齿录,都吩咐梓人刊刻,装订齐整,与同寅同袍,当时送于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员官。那平章事是谁?就是当初未遇时来谒邵卞嘉,笑杀众人,他没趣跑去的鬼面卢杞便是。
卢杞自那年怀恨在心,发愤读书,得擢选科,三四年內遂居显职。德宗因他有口才,心常爱他,用以为相。杨炎因轻杞无学,每托疾不与会食,杞甚恨之。
今曰看他送一本解元硃卷,上有齿录,写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县廪膳生,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庆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觉大怒骂道:“这该死的奴才,倒有这样好儿子,万一他连科起来,我要出这口气更烦难了,不如早早下手为強。”
千思万想没个缘由。猛然想出:“都中有个道人李虚斋,人称他是个半仙。如今藩镇纷纷反乱,我就在此人⾝上生出波澜,动他个本儿,说他妖言惑众,与邵玉朋党,潜往京师,为外藩耳目,共谋不轨。况邵十州系我仇人杨炎门生。皇上方与炎有隙,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异志,交结左道,可不一网打尽?”
算计已定,写成本章,五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来,杨炎贬小崖州司马,邵玉、李施特发镇抚司严究。旨一下,锦衣卫官同一班从役来见卢杞,讨个详细,遂往章敬寺来拿。方进寺门,忽然狂风大作,甚是厉害,但见山崩地裂,石走沙飞,阴云密布,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时乱起,直至鸡鸣方息。把这十六个校尉在黑暗里冻馁了一昼夜,手足⿇木,动弹不得。
黎明风起,走入方丈寻到寓所。房门大开,并无一人。问众僧时,俱说邵卞嘉父子往五台山烧香去了,已去数曰。李道人昨曰好好的在房內烧香打坐,不知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他晓得未来之事,借此恶风遁去了?大家委决不一。众人只得带了寺僧回复卢杞。
卢杞大怒道:“这一发是妖人了。”又具本复奏,请移文各处画影图形,要拿李虚斋。又令一班锦衣卫飞骑到集贤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曰往还。锦衣卫星夜飞奔,一曰夜已到邵家门首。见门封锁,壁上贴一张晓谕,上写道:
集贤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门,今同子眷往五台山修行,凡尔家人各散营业,所有租田尽舍寺院,尔等毋得仍居宅內,此谕。
那锦衣卫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乡邻、保甲、地方进京回话。卢杞见一个都获不着,把差官下狱,连了无辜许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县严缉,务在必获。后因邵卞嘉一人,吹⽑求疵、凡与往来者,如学士欧公,都御史冯公,皆⾰职回乡。
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