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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技术型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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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恶作剧,这一定是恶作剧,这一定是来自九重天的恶作剧…方应物心中不停的喃喃自语。

  这封诏书看起来十分儿戏,当⽗亲的“犯了事”最终毫发无损,却将做儿子的发配到边疆服役,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种儿戏般的处置,体现了当今成化天子那闷宅男行事特⾊,大孝子方应物成了天子恶作剧的牺牲品。

  非要深刻分析的话,从中可以看出成化天子的逆反心理——让你想当孝子!让你打肿脸充胖子!

  还可以看出天子的报复心——被方清之进谏打了脸,但一时不便动作,那就从他儿子⾝上找回场子出口气!

  最后还能看出天子那长不大的玩闹心理…

  这就叫天威莫测呐,带着无限的怨念,方应物跟随⽗亲接下了圣旨。

  还好,⽗亲终归是保住了名声、保住了地位、保住了庶吉士前程,只要这棵大树还在,他方应物就不用发愁未来。

  而且有三点內容还能让方应物稍感安慰,一是以服役名义进行处罚,⾝份还是大大的良民,与普通百姓服役等同,不是罪犯;

  其二,不是无限期的,而是期満而归,按正常时间服役都是一年一期,连带路上时间,最多两年就能结束。

  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并没有说剥夺功名。所以等他方应物服役完毕后还可以回老家参加乡试去。

  闲话不提,袁指挥宣旨完毕,又对方应物轻喝道:“三⽇之后,本官派人解送你出京,你要提早准备好!”方清之变恢复了自由⾝,以及翰林院庶吉士⾝份。那就不可能再回到牢中去了。

  于是方应物扶着⽗亲,出了锦⾐卫衙署大门,又出了胡同到外面街道上。方应物正要去雇轿子,但却被⽗亲拦住了。

  “许久不见尘世纷扰,还是沿街走回去罢。”方清之吩咐道,这回去自然指的是回浙江会馆。

  方清之本来是在翰林院东边租了一处房舍,不过现在估计已经被收回去了,所以他也只能跟着方应物去浙江会馆住几天。想必浙江会馆是十分一位翰林院庶吉士⼊住的,说不定还会完全免费。

  到了会馆。方应物拒绝了⻩掌柜的宴请要求,只委托他购买了几件成⾐,随后安排⽗亲‮浴沐‬更⾐。然后在房间中叫来一桌酒菜,食不言的陪着⽗亲用餐。

  饭后是喝茶时间,也是⽗子流时间。但方应物与⽗亲分别两年多不见。而且又是穿越而来,对⽗亲有几分陌生感,况且与⽗亲说话又不能像别人那般随意,所以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想来想去,方应物先大略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历程禀报了一遍。

  方清之长叹一口气“为⽗在外辛苦一些也是应该,只要为⽗连中⻩榜。你就能在家安心读书。但你却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腾折‬,真是不让人省心。”

  方应物暗吐一口老⾎,是谁不让人省心?⽗亲怎么像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若不是你老人家把自己玩进了天牢,他至于赶到京城上蹿下跳么…

  再说了。若非自己在几乎一无所有的处境下,绞尽脑汁上蹿下跳,你老人家能这么快就出狱么?只怕还在牢里吃馊米饭罢…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给方应物一万个胆子,也不能指着⽗亲斥责。那是忤逆。

  方清之又是长叹一口气,愁容満面的继续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这次去边镇服役,为⽗忧心忡忡,对你十分不放心。但也是为国效力,仍不可懈怠,不过还要多加小心。”

  再次暗吐一口老⾎,方应物真想跳出来叫一句,你老人家才是最令人不放心的一个,要发愁还是你老人家更令人发愁!

  这次他帮⽗亲昅引了火力,替⽗亲挡了灾,那下次呢?

  ⽗亲若还是如此耿直,不要命的摆出清流架子,偏偏又⾝处朝廷核心,不像王恕那般地处江湖之远能躲得开,那迟早还会有灾难临头,还会有九天雷霆直接打到⽗亲⾝上!

  要知道,成化朝后十年,绝对不是正人君子吃香的时代!跟这种凶险比起来,去边镇效力的危险程度只是小儿科。

  他方应物好歹也秀才⾝份,⽗亲又是响当当的翰林院庶吉士,边镇那些‮员官‬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真把他当苦役炮灰用,所以反而危险度不会太⾼。混个几年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但关键是,⽗亲这个大树不能倒,不然失去了翰林院庶吉士公子的⾝份,在边镇那里就少了一层保护⾊。

  这不是夸张,想想汪芷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亲蹲大牢之前当个香饽饽百般拉拢,卖萌卖⾊都出来了;之后便冷酷无情弃之如敝屣,将他当个垃圾一样扔到一边去。

  又想起⽗亲的真情,方应物痛苦的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很不雅观,很不潇洒,很损失形象。

  要怎么劝,才能让他老人家老老实实在翰林院装孙子?就像李东、谢迁、杨廷和这帮人一样,一直熬到弘治朝才崭头露角,然后个个风生⽔起,被誉为众正盈朝。

  那个时候,才是正人清流们的天下。

  当夜,带着“如何劝⽗亲低调”这个世界级的大难题,方秀才失眠了。

  过去每次睡不着时,就在心中默念四书五经,这次他依旧按照这个老办法,先从论语开始。

  念着念着,方应物忽然灵光连闪,想到了一些办法。然后‮奋兴‬的更睡不着了,不由得连连感慨,圣人之学果然深不可测,解题的答案就在书中!

  次⽇大清早,方应物迫不及待的站在⽗亲房外等候。等到⽗亲露了面,他不聇上问道:“读论语时看到有一句:三年学,不至于⾕,不易得也。此何解?”

  方清之在经义上浸极深,不假思索便答道:“此意为,学习能连续坚持三年,还不受功名利禄惑,这是很难得的。此句用来劝谕世人学习要持久,你也是县‮生学‬员,连这个都不明⽩?”

  “受教了!”方应物恭恭敬敬的说:“可是我钻研此句后发现,⽗亲所作所为,有违圣人之道。但子不言⽗过,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清之很为方应物的遮遮掩掩疑惑,大度道:“但讲无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行得正坐得直,哪里违背了圣人教谕?”

  方应物趁机道:“庶吉士之设,本不是官职,只为选取新科进士在翰林院学习经史时政,以备三年后大用也。然否?”

  方清之点头道:“确实如此。”

  方应物又道:“⽗亲眼下只是观政庶吉士,并不是官职,三年之后散馆选官之后,才可位列朝班正式为官。然否?”

  方清之承认道:“不错,朝廷馆选庶常,本为深造人才,并非加官也。”

  要得就是这句!方应物便将心中所想一口气说了出来“⽗亲是在翰林院学习之人,本该遵循圣人教诲,潜心学习,不受外界功名利落惑,而三年之后才是一鸣惊人的时候。正所谓:三年学,不至于⾕,不易得也。

  而规谏天子过失,此乃百官之责也,但⽗亲前月偏偏上疏进谏天子,岂不是以‮员官‬自居?岂不是受了功名利禄影响?岂不是不安心在翰林院学习?

  所以儿子才说,⽗亲所作所为,有违圣人之道也!如有触犯⽗亲之处,甘愿受⽗亲惩戒。”

  方清之在门口呆立半晌。在众口噤声之时他脫颖而出,上疏直言不讳劝谏天子,这本是他很骄傲很自豪的事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这种忠直的事怎么可能是错的?

  但是听了儿子刚才这么一分析,难道自己真有错?难道这不是自己忠直,而是自己不安分的表现?

  方应物偷眼瞥见⽗亲变幻不定的神⾊,从中还能看出引发了⽗亲的自我质疑,他便趁热打铁道:“⽗亲你⼊朝才三个月,当初上疏时只怕连一个月都不到,说是坐席未暖也不为过。你对朝政大事又敢说有多少见解?

  圣人都说学习要坚持三年,不为外物所惑,⽗亲你才坚持几个月?即便有所心得,也该等到散馆之后,真正坐到了朝臣位置上,然后才是名正言顺的时候!”

  方清之如同醍醐灌顶,喟然道:“吾儿言之有理,先有修⾝齐家,而后才有治国平天下。为⽗就该潜心学习三年,此为修⾝之道爷,否则便是心不够纯粹。”

  方应物生怕⽗亲又反悔,非常及时的吹捧道:“恭贺⽗亲谦虚自省,体悟圣人之道,此刻心境大进!堪为小儿辈表率也!预祝⽗亲三年大成,一飞冲天!”

  有了这等吹捧,以⽗亲的为人,还好意思反悔么?方应物想道。

  方清之被自家儿子⾁⿇之极的吹捧,十分不好意思,连声道:“言过矣!言过矣!”

  方应物悄悄松了口气,这算是尘埃落定了。能把⽗亲说服真不容易,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脑力。但也才争取到三年时间,想来三年时间应该⾜够了。

  三年后自己怎么也能从边镇回到⽗亲⾝边。只要在自己消失的三年时间里,⽗亲安安稳稳守在翰林院不出问题,那就可以了。

  方应物唏嘘不已,有这样一个⽗亲确实不叫人省心,当儿子的简直碎了心呐。将来不会为他老人家一辈子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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