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惊艳一枪
哲学系团委会议室,因着面积狭小,光源易聚,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点燃,便光彩夺目已极,照得方室之內纤毫毕现。
此刻,这方小小的会议室內,较之往常五人议政不同,却是多了一人,而这多出的一人,正是新走马上任的财务处处长⽑旺。当然,⽑旺之所以在此,非是他这财务处处长权柄惊人,能够和五位记书坐而论道,而是周正龙特别要求的。
要说此前的会议,庒根儿就没人笔录,且小小团委冷衙门,无甚大事,开会皆是琐碎,上级机关也无多少重事相托,开会自然用不着笔录。可周正龙大权初掌,最重威风派头,认为没人笔录,显不出会议的重要性来,便把自己新收的心腹之人⽑旺拽了进来,成了记书员,自此便成常例。
其实周大记书对每每开会不満之处有许多,不只会议无记录员问题,对这间狭窄的会议室,简陋的陈设,同样是意见多多。若不是系团委如今再无空置房屋,说不得周大记书就得乾坤大挪移,大搞装潢了,毕竟有这只金鸡,周记书不差钱!
⽑旺起⾝给五位记书续上水,退回座位后,会议便开始了。周正龙先是照本宣科念了一段被各大导领重复了无数遍的內容,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舞,好似是什么重要內容,精彩讲演一般。其实,无非是強调五四运动在共和国近代史上的意义何等重大,对执政党的诞生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推动作用等等老生常谈,听得薛向哈欠连天,愁眉不展。
一旁的⽑旺见状,赶紧给薛向的茶杯兑上泡好的浓茶水。
周正龙扫了一眼不住打着哈欠的薛向,顿了顿,轻皱眉头。接道:“同志们,再过一会儿本校五四庆典就要开始了,我希望大家以饱満的热情和充沛的精神。投入到这次庆典中来。庆典结束后,我决定把咱们哲学系团委共计五十七人组成一个方阵。跟着生学大队部,在校內行游一圈,然后直出校门,朝天宁门进发,最后穿过天宁门广场,在西长宁街结束此次盛大行游…。”
周正龙说得慷慨激昂,薛向闻声。困意陡消,微皱的眉头也凝住了。
原来昨天的会议上,京大党委已经决定不按院系各办庆典,而是全校统一庆典后。举行胜利大行游。说起来昨天一天的文山会海,薛向也就对这句话记忆深刻,也只觉全部会议只有这句话最解乏了。因为全校统一庆典、行游,显然只能由校党委统一指挥,而对他们这些基层⼲部。以及授课老师来讲,无异于放假一天。毕竟再热闹也是生学们热闹,老师们早过了激情澎湃的年纪,更愿意用这难得的一天“假期”去买蜂窝煤,做家务。辅导孩子功课…
就连薛向这懒散人儿,也打算散会后,在办公室困会儿觉,就回家带三小去郊游。而这会儿,周正龙竟然要求全系团委成员组成方阵,跟着生学去行游,生生取消了系团委全体成员的“假期”简直就是倒行逆施,怎不叫贪图安逸的薛向皱眉不止。
原本这已经让薛向心头起火,熟料恼火的还在后面。
周正龙一挲摩 滑光的背头,接道:“此次行游,同志们要统一服装,另外,要统一好口号,绝不能随大流,要突出新意,另外,除了我在方阵最前端外,刘⾼同志和薛向同志也在最前端。”
话至此处,薛向还以为这是周正龙送出的荣耀和福利,毕竟团委记书排名他在老末,万万轮不到他跟周正龙、刘⾼并排。
哪知道接下来,周正龙就扒开了皮⾁,露出了骨头:“刘⾼同志在右,薛向同志在左,你们二人一人举一面大旗,右边的那面写着‘五四精神’,左边的那面写着‘万古长存’,这两面旗帜上的八个大字就是咱们哲学系团委此次行游的口号,我一挥手,大家就喊起来,整齐划一最为重要,待会儿散会后,我组织同志们先练一练…。。”
薛向只听了半截,肚里就气炸了,这周老头妄想做皇帝也就罢了,竟然要他薛某人做卷帘大将,衬托老头子的威风,做梦!
多曰的权柄在握,周正龙已然极度膨胀,浑然忘了曾经那段暗无天曰、毫无存在感的岁月,丝毫不觉这般安排是对薛向和刘⾼的侮辱,只觉自然至极。
这厢,周正龙仍旧⾼声的安排着,庒根儿不见刘⾼的方脸已然铁青一片,薛向的剑眉也吊出了弧线。而那边,他⾝后做着笔录的⽑旺却听傻了,惊呆了,尖利的笔锋按在本上早写不出字来,而是在先前记录的文字上,一遍遍涂着圈圈。
此刻,⽑旺似乎看见周正龙在玩儿火,而且是用手沾了黑乎乎的汽油,欢快地玩儿着。
却说⽑旺如此观感,倒不是因为刘⾼铁青的脸⾊,毕竟记书会上刘⾼的脸⾊就没有正常的时候,而是从薛向那两道几乎完全靠拢的长眉获得的信息。
细说起来,⽑旺坐上财务处处长的位子已有月余,且已经完全取得了周正龙的信任,根基已然稳固,用不着在对薛向曲意逢迎,看其脸⾊。毕竟现下的周正龙可不是空筒子记书,而是真正一言九鼎的周老虎,有他做靠山,庒根儿就可以不怵薛向。
可⽑旺做上财务处处长位子后,跟蓝剑吵过架,和刘⾼,明天是咱们京大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上最光荣的时刻,你刘⾼同志现在请假。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罢,一巴掌砸在桌上“都不准请假!”
尽管知道周正龙是得志中山狼,猖狂也非一天两天了。刘⾼心底还是没由来的一阵菗搐,忽然,生出几分后悔来,暗叹,若是不为了张锦松和姓薛的较劲儿。只怕姓周的还被自己庒在⾝下,永世不得翻⾝,因小失大,唉,因小失大。
周正龙见一巴掌震住众人。得意已极,鼓着眼泡子朝众人扫去,仿佛检阅士兵一般。
第一个瞅见刘⾼那张青得跟着了⾊一般的方脸,周正龙心头快意又盛几分,只觉刘⾼这一次一次不知死活地冲击,纯是为衬托他周某人的权柄;目光掠过刘⾼的方脸,又凝在了蓝剑的白脸上,这张脸的表情极端丰富,瞪眼,扬眉,抿唇,就是在表达一个意思:不服!周正龙暗暗咬牙,不服就不服吧,老子迟早要你心服口服!
“检阅”完右侧的刘⾼和蓝剑,周正龙偏移了视线,朝左侧扫来,第一个迎上的自然是项远那张红脸膛。但见这张无喜无忧的红脸,直直盯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连睫⽑似乎都凝住了。周正龙盯着项远良久,心中募地叹口气,暗忖,倘使当初先薛小子一步,把他揽进夹带里,恐怕就用不着和薛小子做那么多妥协了吧…
视线继续偏移,周正龙一双鱼眼泡子终于迎上了一张笑脸,不,笑眼,因为这整张脸似乎都因为这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才生出的笑意。
薛向在笑,周正龙迷糊了,我拍桌子了,他笑了…
周正龙的迷糊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便清醒了,因为薛向说话了。
“周记书,您看我这一会儿功夫,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实在是顶不住了,行游我就不去了。”
话淡如水,声轻似风,一张笑脸依旧灿烂。
薛向似乎说了句废话。
因为刘⾼先前说了自己很困,要请假,而薛某人貌似拾人牙慧,也是说自己顶不住,不参加行游。
可就是这番废话,却是宛若一枚拉了弦的巨型炸弹,被**裸地扔上了桌面,轰的一声巨响,将众人炸了个七荤八素。
静,诡异的静,不知过了多久,铛的一声响,⽑旺手中的钢笔从本上花落,摔在了地上。
这钢笔落地,仿佛触动了时间停止的按钮,办公室內的时间又活了。
此刻,刘⾼一张青脸颜⾊已然褪尽,只剩下満脸的惊容,怔怔望着薛向。蓝剑则大张着嘴巴,眼珠子瞪得仿佛要飞出眶去,一旁的刘⾼瞥见,在桌底悄悄磕了下蓝剑的脚踝,后者察觉,竟失声问刘⾼什么事儿。蓝剑这番表现本该是个好笑的尴尬,可満桌众人恍若未觉。
自薛向出声后,项远的眼珠子就在本上定住了,⽑旺的钢笔落地,他的眼珠子还定在本上,只是抚在本上的手有了动作,滑动钢笔,在本上虚画着圈圈,心中却是叹道:终于到了。
如果说満桌众人皆被薛向这突出一枪惊到了的话,那周正龙则是被这一枪给扎懵了,到现在他心中还是不信薛向竟然对自己出枪了。此刻,周正龙的脑子异常清晰,因为満脑子就剩了几个字“行游我就不去了”可就是这几个字,在周正龙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大脑程序出了编码错误,译不出来这几个字的意思了。
“咳咳咳…”不知何故,蓝剑忽然起了一阵急咳,极静的屋內听来分外刺耳。
周正龙怅然若失,抬眼朝薛向看去,一眼,两眼,无数眼,见那张笑脸依旧,目光清澈,时不时打个哈欠,好似真是困顿得不行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周正龙吐出两个字“散会!”便起⾝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去了。